万魔殿烈女
“我们谈谈。”朱利安说。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画从墙上扯了下来,抽屉凌乱地打开,笔和镇纸散了一地,钥匙、书、文件夹、治疗喷剂……阿格雷诺带来的警官蹲在地上,研究着书桌底下的保险箱。
朱利安没有问阿格雷诺讨要搜查令。庭院的橘子树在结果,树梢上都是酸涩的、只有杏子大小的青果子。朱利安对阿格雷诺说:“这里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东西,找过才知道。”
“我替拉斯打理事务。要想发现他的把柄,几乎不可能。”
阿格雷诺嗤笑了一下。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朱利安在自夸。他说:“伟大的是会计,他们在你父亲的纳税申报单里发现了漏洞。”
尚尼亚死了,法庭失去人证。单凭一个拉斯久年不用的银行账号,实在很难定罪。调查人员坚持不懈,在其他地方挑剔拉斯微不足道的罪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早年,他有一笔小钱没有交税。这笔钱大约只值十万里拉。法庭重新列了罪状、大陪审团表决通过,以纳税轻罪判了拉斯十一个月的刑期。
阿格雷诺要求过,但是朱利安没有同意。警方要求的是一名污点证人,一名知晓卡莫拉运作内情的人。只要能够指证拉斯的身份,一切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朱利安没有交人。他告诉阿格雷诺,自己的手下理应享有沉默权。
阿格雷诺清楚,十一个月后,再没这样的机会抓住拉斯。他和朱利安都清楚这一点。
他说:“让开,小鬼。”
朱利安让开了。警员把保险箱搬出来。他们询问朱利安密码。朱利安报了四个数字。箱子打开,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阿格雷诺哼了一声,朱利安紧跟其后。
他们在阳台,阿格雷诺抽了一支烟,接着抽第二支。烟头摁在花盆里,盆栽的叶子烧了一块又一块,焦黄不堪。朱利安让乔达诺去把书房整理干净,人群搬运值得探看的东西,把它们装到警车上,屋内的搜查告一段落,没人报告好消息。
朱利安说:“去过城东区吗,警官?”
在圣洛伦索和维卡里亚交界的地方,有一家简陋的“农场”,他们把贫民从居民区赶出去,把偷渡来的女人塞进去,嫖客在这里拥有一方天地。阿格雷诺知道这个地方,他叼着烟,懒得与朱利安说话。
“有个保加利亚来的女孩,她与拉斯有过几次露水情缘。有些事情,她同意告诉警察。”
阿格雷诺说:“我是缉毒科的,不捉妓女。”
“你会感兴趣的。我们需要另一次上诉。这次,以别的罪名。”
阿格雷诺挑挑眉头。“什么?”他说,“敲诈老鸨吗?”
“不单单是敲诈。在色情业大规模渔利,历史上最多判五十年,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很难。”阿格雷诺说,“判得最重的仍旧是涉及毒品的走私罪。”
“我们不做那方面的生意了。”朱利安说。
“现在是你说了算?”阿格雷诺说。
朱利安笑笑,毫不客气地拿走叼在阿格雷诺嘴中的烟头,他离开阳台。香烟在烟灰缸缓缓燃烧,一截花蕊似的在缸中散开的烟灰。
警察走后,朱利安把钥匙交给管家,和乔达诺前往斯塔比亚海堡。乔达诺去海滩玩了,朱利安在露娜莲书局点了热饮,翻阅书架上的书籍,在他对面,坐着一个清癯的中年人。此人两鬓泛白,面貌文雅,没有看摊在面前的书。他的目光落在朱利安身上,专注而平静。他的眉毛浓密,有一双乌褐色的眼睛,任何人见到他的眼睛,都会动容的。而朱利安泰然处之,翻过一页,继续阅读。他读的是《尤里乌斯·凯撒》,插图画的是凯撒之死,这位纵横天下的帝王濒死之时依然不可置信,最信赖的布鲁托斯也背叛了他。
朱利安维持以往的阅读习惯,指关节时而轻轻扣击一下桌面。这是在动人心弦的部分。某一刻,他停住了。盯着那一行字看。
有人把它读了出来:“Ettu,Brute(你也有份,布鲁托)?”
朱利安才抬起眼睛,瞟了对方一眼。他合上书,淡淡地说:“下午好,安格斯纳塔。”
“不看书了?”
“看完了。”
坐在对面的安格斯纳塔说:“我可以为你读一读。”
朱利安低头的时候,后颈的吻痕露了出来。昨夜,他在客房入睡,安格斯纳塔为他诵读《名人传》,内容实在无聊至极,催人闭眼。安格斯纳塔有一把低沉的好嗓子,却不用细心去听,迷迷糊糊之间,朱利安的手被放进被子,他们不曾在床上相拥共眠。
安格斯纳塔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看你。我以为是什么人进来了。是谁给了你这么引人注意的容貌?”
朱利安说:“我是孤儿。”
“但不是孤身一人。我看见你还有一个伙伴。”
“那是我的朋友。”
安格斯纳塔微微一笑。“你常常在朋友家里留宿吗?”
“我自有歇脚的地方。”
朱利安的忽冷忽热并没有惹怒安格斯纳塔,他把朱利安的书轻柔地放到一边,往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你还是个孩子。”他说,“吃剩下的点心和饮料都甜得发腻。”
朱利安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他突然放软了态度,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安格斯纳塔。安格斯纳塔看着他,像是被小鸟轻轻啄了一下,或者任何小小的、柔软的东西。周末,秋天的云浮得那么高,汽笛悠扬地在大海飘荡,伴着人们的欢笑和飞翔的海鸥,多么晴朗的一天。
他们在书局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朱利安打包了一份通心粉,坐进车里,和安格斯纳塔道再见。后者坦言,愿意与他再待会儿。乔达诺风风火火,提着装满小鱼和乌龟的塑料小桶过来时,安格斯纳塔拍拍车窗,走开了。
“他迷上你啦?”用毛巾擦着腻着汗的脸和脖子,乔达诺满不在乎地说。
朱利安凑过来,在乔达诺身上嗅了嗅,拎起打包餐盒,交到他手上。
“洗澡。”他对乔达诺说,“否则别坐我的车。”
“这儿哪有澡堂?”
“说的是。晚饭在这里,吃完自己回家。”
他开动车子,没管乔达诺在后面跳脚,最后大叫道:“至少把我的鱼带回去!”
车子开回来,把塑料小桶提走,开远了。
*
早晨,朱利安到理查德理发店,在皮革质地、核桃木扶手组成的座位坐下,要求一次洁面。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理查德客客气气地端来热饮,放在扶手的杯垫上,接着用热毛巾敷朱利安的脸,待毛孔舒张,拿掉毛巾,涂上洁面乳,细细按摩。几分钟后,水流冲洗掉泡沫,理查德取来剃刀和剃须膏,用毛刷蘸了剃须膏,在朱利安的下颔打旋,软化毛发,他把干净的毛巾系在对方的脖子,避免弄脏衣服。他握着剃刀,熟练而细致地处理朱利安的面孔,每过一会儿,他停下来,揩净刀上的泡沫,再把刀凑近,滋滋地剃着短短的须根,使皮肤光洁如新。
在他替朱利安改头换面的时候,葛提走了进来。葛提告诉朱利安,米茨会在十点在贝拉俱乐部与之会面。
警方虽然以问询的理由带走了米茨,最终却因为缺乏证据不得不将这位神父放走。拉斯已在探视时间与他见过面。作为扎波拉家的中间人,米茨负责传递拉斯在狱中的指示。这次会面在众人眼里,被认为是对朱利安的传唤。按照默认的规矩,被传唤的人十有八九会被杀死。
不同于葛提的忧心忡忡,朱利安显得很平静。他舒服地躺在椅子上,表示了解米茨的要求,然后,他问起葛提关于另一个人的信息。
葛提捧着朱利安没有动过的热可可,边喝边说明:“安格斯纳塔·萨维利亚·斯特拉蒂,出生于勒佐卡拉布里亚的圣阿佳塔德尔比安可城,一九七六年于墨西拿大学文学士毕业。一九七七年于纽约大学取得国际关系硕士学位。一九八七年于费德里科二世大学取得法学博士学位。越战过后,他回到意大利。后来在帕勒莫担任司法部门的职位。一个月前,他被调任到那不勒斯,担任主管刑事处的司法部长。”
理发师洁面完毕,朱利安解下毛巾,刚清洁过的皮肤微微泛红。他来到水池,冲了把脸。“谢谢,理查德。”他说,同时把三百里拉放在镜子前。
俱乐部的门口有人候着。他们请朱利安进去,不过拦下了葛提和乔达诺。进门之前,保镖上前对朱利安进行搜身。他把朱利安靴子里的马士革刀丢在了一旁。然后让朱利安脱掉风衣,并且解下皮带。
“喂!”乔达诺喊道,“放尊重点!”
朱利安脱掉衣服,里面是马甲和衬衫,他把皮带交到保镖手上,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他进去了。
白天的俱乐部没有营业,彩灯熄灭着。吧台上有两杯苏打水。一杯是给朱利安的。一杯是给天主教徒的。米茨说:“你好,小凯撒。”
“你好,神父。”
“你父亲有话让我带给你。他说,现在你归我管。因此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和你说明。”
“哦。”朱利安说,“是什么呢?”
“地中海的路线、赌场、仓库和保龄球场,你再也无权插手。今后,你负责在马里利亚内拉的酒吧收钱,卡尔诺是你的上级。你不能向他提要求,不能离开城区,不能再回到扎波拉庄园。”
“这些不难做到。”
“的确如此。”米茨说,“拉斯对你十分宽容。换做是我,也许会有别的结果。帮会内部虽然时有矛盾,但我从来不会求助于警察。你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临到朱利安起身,米茨告诉他,俱乐部的特许经营权也应该转让,而且朱利安需要向他支付一笔七百万的好处费。这是加在朱利安身上的新债务。
“下个月月底,钱必须到账。看着办吧,小伙子。”米茨说。
朱利安取回自己的衣服。他招呼葛提和乔达诺上车,他们驶向高速公路。乔达诺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朱利安回答:“拉斯·扎波拉不愿再见到我。”
“不愿见你?哈,他现在就算想见,也没法……”
葛提咳嗽了一声。乔达诺住了嘴,吐吐舌头。朱利安的脸上什么都读不出。道路的路牌显示,前方是马尔盖斯。
车子行驶了二十分钟,来到博物馆。正是中午,广场上只有鸽子和野猫。乔达诺被派去和博物馆的保安说话。一会儿,他回来了,告诉朱利安,帕里塞在里面打牌,没空见人。
他们等了一会儿,葛提去咖啡馆买了咖啡和面包。朱利安说他不饿。乔达诺在副驾驶座大快朵颐,把朱利安的那份一并吃了。
稍晚,饱腹而游的乔达诺又去问,帕里塞的答复依然是不见。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朱利安说:“继续等。”
车子就停在博物馆门口,终于,有人过来了,是停车场管理员,他请朱利安一行人把车开走,不能在这里挡道。汽车开到太阳底下,车内被蒸得闷热磨人,朱利安开了窗。这次,葛提和乔达诺一同去了,两人与保安坚持不懈地比划,对方受不了他们的纠缠,再一次进去,与帕里塞通报。
保安出来以后,转告他们,回答是不。
乔达诺生气了,而葛提拖着他,两人好歹回来了。乔达诺说:“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摆这么大架子,谁稀罕!舔他自己的蛋去吧!”
葛提把他塞进车里。朱利安在位子上咬着手指,沉思。“开车。”他说。
乔达诺不甘心地一路嘟囔。车子离开博物馆,驶进小巷纵横的街道。他们在路边的冰激凌车买了三份冷饮。乔达诺是最先吃完的,又下车,去买第二份。葛提笑了,对朱利安说:“咱们这位是最容易忘事的,一点好吃的就能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朱利安舀着草莓冰激凌,嘴里满是融化的奶油和糖分。“也就剩下他这么一个容易忘事的了。”他品尝着稍纵即逝的甜味,安静地说。
葛提用纸巾擦了擦甜腻腻的手指。他们坐在车里,默默地吃完了冰激凌。
*
朱利安搬出庄园,住进瓦斯托的一处高档宅区,老城的公寓依旧在,他把猫从那里接了过来。小猫长大了,时常在房子里捣乱。这次朱利安回来,地上都是敲碎的杯子和花瓶,卫生纸筒滚了一地,藏在纸箱的咸鱼干拆开了,被猫咪吃得一干二净。朱利安没管屋内的一团乱,而是捉住吃了太多的猫,察看它是否有恙,喂水器空了,猫砂盆一股尿骚味。朱利安放走猫,进行大扫除。他装满一个大垃圾袋,最后,拿起碎掉的咖啡杯。这杯子原有一对,分别属于他和阿穆索,现在只剩下一个。朱利安没有把阿穆索的杯子丢掉,他拾起碎片,堆在桌上,猫过来了,嗅着上面的味道。朱利安摸摸它的脑袋。“怎么办,”他说,“爸爸的杯子被你弄坏了。”
他出门。半小时后,回来了,拿着一支从超市买的强力胶水。他在桌边一块一块把碎片粘回去。裂缝歪歪曲曲,像一张漫无边际的地图,朱利安耐心地构筑着这张破碎的图纸,杯子修好,脆弱而丑陋地搁在那里,朱利安把它捧起来,藏进冰箱。
他继续收拾屋子,直到室内重新变得整洁清新,他丢掉脏兮兮的猫抓垫,换上新的。然后,他换下脏衣服,去浴室洗澡。
猫咪进来,喵喵叫着,在瓷砖坐下。朱利安拉开帘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体。他披着浴袍,在客厅给自己倒威士忌。剩下的半瓶酒被毫无节制地喝完,孤零零地搁在茶几上。借着酒意,朱利安眯起眼睛,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被剧痛惊醒的,胃病又犯了,疼得要命,饮食不规律、大量的酒和咖啡毁了他。他找到医药箱,翻出胃药嚼下去。一片药没有用,于是他又吃了两片。头发半干着,他回到卧室,倒在床上。许久,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蜷缩起来。
朱利安抵达尼罗酒吧,乔达诺已经在了。包厢烟雾缭绕,充斥着脂粉与汗味,卡尔诺正在招待客人,他们打牌、喝酒,搂着身姿妙曼的女人,说说笑笑。
“我们的那不勒斯王子来了!”卡尔诺揶揄着,大家闻言,或是漫不经心、或是唇边讥笑,打量着朱利安。他上前,把装着保护费的信封交给卡尔诺。卡尔诺颠颠分量,把钱收入怀中。“很快就是十月了。”卡尔诺说,“天冷下来的时候,你去码头干活,不用在周边收钱了。”
他说着,笑嘻嘻地摸了一把朱利安的手,旁人不知道,还会以为他们是称兄道弟的好伙伴。朱利安的手是柔软的,没有接触过凛冽的寒风与咸涩的冷冻制品,他从不干那些粗活,现在,他受命成为一名搬运工,将替卡尔诺装载肮脏潮湿的货物,任由双手在冬天皲裂、粗糙。他用眼色止住乔达诺,问:“我的同伴呢?”
“嗯……他留在这里,看着这些女人。珍珠,你来。”
卡尔诺唤的是一名年轻的陪酒女。光线昏暗,仍旧可以看出,她长得很美,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乔达诺,在她身上,染着茉莉与橙花的香气,那甜美幽杳的味道令人沉醉。乔达诺盯住了她。卡尔诺接着说:“我会派人去码头。别偷懒。”
朱利安回答说,他很明白。
这时候,酒吧门口突然一阵骚乱。人们不在舞池跳舞了,纷纷让出道路,让来人通过。法布罗尼和阿巴特马乔各自拖着一个人,来到卡尔诺跟前。
卡尔诺问:“怎么回事?”
法布罗尼说:“受伤以后,罗曼诺一直在病房休养。由科拉多照顾他。就在前几天,我们发现了这件事。”
“什么事?”
阿巴特马乔踹了一脚科拉多,让他自己说。
科拉多跪在地上不说话。
卡尔诺对罗曼诺:“你来说。”
罗曼诺难堪地沉默了会儿,他的声音细如蚊讷。“一开始,科拉多每天来给我敷药、换绷带,还给我带吃的。这么些天,一直如此。后来,他开始在我的房间过夜,他钻到床上,对我说他冷,他待我很好,我信任他,但是后来……后来……”
卡尔诺啧了一声。“该死的同性恋。”他说,“上苍怎么没把你们灭绝?”
法布罗尼问卡尔诺,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卡尔诺的眼珠打转,最后停在朱利安身上。他面带笑意,问:“你怎么看,扎波拉?”
朱利安说:“这不是我该管的。”
“听说你有过一个好伙伴,怎么,他葬在哪里,你有胆子说吗?”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值得众人尊重。”
卡尔诺耸耸肩,“你甚至不敢说他的名字。对不对?你没胆量说。”
朱利安不说话,他状似愧疚,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卡尔诺感觉无趣,他转动拇指的戒指,告诉法布罗尼,把这两个人驱逐出去,以后在地盘再见到他们,就乱枪打死。
朱利安退下了,和法布罗尼、阿巴特马乔一同离开,从酒吧后门走的时候,法布罗尼为他开门。
“有什么要吩咐的,堂朱利安?”法布罗尼心存恭敬,询问道。
拉斯入狱后,卡莫拉不乏对朱利安忠心耿耿的手下,虽然米茨宣布,拉斯不再把朱利安视作扎波拉家族的人,出于对朱利安的敬佩和喜爱,这些人依旧把他当做从前的少老板。
朱利安说:“带这两人离开马里利亚内拉,在小镇安排两份差事给他们做。”
法布罗尼和阿巴特马乔领命,躬身亲吻朱利安的手。车子载着四个人,随之离去。
朱利安没有回家,在街上散了会儿步。他在广场观赏音乐喷泉。夜幕降临的时候,曲子是艾维斯的《今夜你是否感到孤独》,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起身走开了。
*
准备只用了一天。枪和防弹衣藏在运货的箱子里。他们打探消息,清钱的时间在凌晨五点与六点之间,保安被买通,会在那时候借故离开。一共两辆车,一辆驶往城西的赌场,另一辆驶往商业区。四点半,朱利安说了出发。他、乔达诺、法布罗尼一队,他们戴上面罩,像无声无息的三具影子,潜入贝拉俱乐部。
柜台的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孩,法布罗尼亮出枪,让她赶紧把钱装进旅行袋。乔达诺在外面望风。朱利安则押着大堂经理,询问保险箱的密码。经理发着抖,一时竟然忘记了密码是什么。朱利安让他面朝墙壁趴着,自己试了几次。没用。米茨接管这里之后,以往的密码都被作废。朱利安没有多试,他把经理拽起来,又问了一遍。
“四、七……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法布罗尼敲晕了服务员,大步过来,把枪抵在经理的太阳穴。“说!”他威胁,“不然打烂你的头!”
经理吓得魂不守舍,结结巴巴,更加想不出密码是什么样的了,再过会儿,可能都要失禁。朱利安示意法布罗尼放下枪。他领着经理来到楼梯间,让对方冷静。
“别害怕。”朱利安说,“我不会伤害你。”
接着,朱利安开始问起这位可怜人,今早他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咖啡。和妻子说了哪些家常话。
犹疑着,大堂经理磕磕绊绊地思考,断断续续地回答朱利安的问题。
朱利安又问他,今早出门,天空是什么颜色,树上的鸟有没有叫,公交车上人多不多。
这次的回答流畅多了,对方甚至回忆起司机开车开得太慢,害他差点迟到。他匆匆换了工作服,到收银台准备取钱。每天凌晨,他到俱乐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柜台和金库。钱数清后要放进保险箱,中午会有人来取。密码要输两遍,每次都是四位数,而且第一遍与第二遍不同。
不久,朱利安顺利问出密码。他把经理和服务员押在一起。法布罗尼去拿钱。
时间拖得太久了,法布罗尼尽快把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的钞票装进袋子,匆匆招呼朱利安离开。外面的保安赶来,装模作样地射了几发空枪,乔达诺把汽车急刹在朱利安跟前,打开车门,两人跳上车子,扬长而去。
上车以后,乔达诺告诉朱利安,就在刚才,葛提打了电话,报告一切顺利。
他们在圣洛伦索的一间出租画室集合,一共三大袋的现金,六个人各自数钱,整理大面额的纸钞,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撂好。
朱利安说:“一共多少?”
俱乐部的钱有两百多万。赌场则有三百五十万。这些是米茨在娱乐场所一周的收入。一行人把钱放回旅行袋,朱利安取了一百万里拉,分给法布罗尼、阿巴特马乔还有罗曼诺。他给了罗曼诺两份的钱,并告诉对方,在小镇取个新名字,安分守己,不要再出格,不要招惹警察。罗曼诺满心感激,连连吻朱利安的手。朱利安把剩下的钱交给葛提,命他看管。几人分头离开,骑着摩托在小巷呼啸而过。朱利安是最后走的,葛提和乔达诺在车里等他。
清晨七点,朱利安回到蒙特桑托,汽车经过集市,店铺早起营业,已经来了不少人。朱利安下了车,在水果摊买了一袋橘子。
与乔达诺和葛提分别,朱利安沿着街道行了一段路,进入宅区的绿化带,再往里去,有一条河,越过河道和树林,伫立着三层式的小别墅。保安认得他的脸,因此放他进去。
朱利安从口袋掏出一截细细的钢丝,弯弯绕绕,插进锁孔,竖起耳朵,小心地转动。大门是最老式的锁,很快就解开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灯暗着。朱利安把橘子放在桌上。他脱了鞋子,解开衬衫,洗去身上的火药与铜臭。然后,他赤着脚,悄悄上楼。正数第二间卧室门敞着,安格斯纳塔还没醒。朱利安来到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安格斯纳塔咕哝了一句,下意识地把他搂进怀里。朱利安依偎着这个男人,窗外是新开的小雏菊,安格斯纳塔侍花弄草,甚至养了一缸五颜六色的热带鱼。
“你是个小偷,随意出入别人的家,霸占别人的床。是不是,小偷先生?你有一双巧手。”
朱利安感到暖洋洋的。他回答说:“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你为何紧紧挨着我不放?”
朱利安把脑袋埋进安格斯纳塔的胸膛,温柔地蹭了蹭。中年人梳理他绵软的黑色长发,像把手伸进流动的海浪。
他们在床上磨蹭到九点。安格斯纳塔起来,在厨房煮火腿意面。朱利安眼饧耳热,抱着枕头继续酣睡。香气传得满屋子都是,安格斯纳塔起灶完毕,回到卧室。他拨开朱利安的头发,亲吻情人颤动纤长的睫毛。朱利安懒洋洋地舒展四肢,把脚搭在安格斯纳塔的腿上。“这是什么?”他问。安格斯纳塔把一样东西放进他手里。他睁开眼睛,发现那是一串钥匙。
“在我这里,你得好好吃饭。”安格斯纳塔说。
他们享用早餐。安格斯纳塔问朱利安,一会儿想去什么地方。朱利安回答说,只想借用他的书房,消遣一个下午。安格斯纳塔不以为意,说自己午后需要出门,办公室有一桩事务要处理。
安格斯纳塔说:“车库有辆途锐,我不常开。你可以出去兜兜风。”
朱利安舔舔嘴角,他说:“你有几辆车?”
“就两辆。”
“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快。”
他说着,轻轻捏了一下朱利安的脸颊。
朱利安的手机响了。他吃完盘子里的食物,慢吞吞地去接电话。
阿格雷诺在“你在哪里?”
“什么事?”
“米茨的赌场遭到抢劫。”
朱利安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格雷诺要求:“老地方,一点见。”
电话挂了。朱利安无奈地回到桌边,把空盘子端进厨房,清洗上面的油腻。做完这些,他告诉安格斯纳塔,一会儿两人一起出门。
安格斯纳塔驾车把朱利安送到蛋堡,临走前,他们亲吻彼此。朱利安下了车,插着口袋在木板路等待。阿格雷诺就在不远处,他穿着警服,显然是在午休时间出来的。他们并肩站在海边,心不在焉地抽烟。
阿格雷诺说:“申诉状通过了。人证已经被保护起来。保守估计,提审在半个月后。”
“这么快?”
“怎么?不好吗?”
朱利安明白,警方的确非常想拔掉拉斯这根刺。他说:“米茨不会罢休的。”
“他能有什么办法?”阿格雷诺说,“根据那个女孩的证词,我们还发现拉斯曾经让其他毒贩为他顶罪。按照这条线索,我们又挖出一个证人。”
“真是神勇。”朱利安说,“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要让我知道的好。”
阿格雷诺冷哼。“事到如今,你想撇清关系,检察官也不会认的。”
“他能认。只要告诉他,这些调查都是你带领小队单独完成的,他不会不信。”
“我有什么理由要把我的弟兄暴露给一群帮会流氓,而不是把你这个叛徒交出去了事?”
“如果我出面作证,我会告诉陪审团,一九九八年,你受过卡莫拉的恩惠。阿穆索从来没有把你枪杀了两名平民的事实告诉别人。”
“空口无凭,他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你?”
“我能找到当年被那两个平民强奸的女人,她育有一个儿子,现在就在圣洛伦索。”
阿格雷诺把烟头丢进海里,咬着牙。
“你这杂种。”
“别那么说。”
“杂种。”
“狗娘养的。”朱利安说。
“你说什么?”阿格雷诺怒火中烧,“再说一遍试试!”
“狗娘养的。”
阿格雷诺一把揪起朱利安的领子,把他摁在栏杆上。朱利安平静地看着他。他们对峙。最后,阿格雷诺不甘心地放开了他。朱利安捋平皱巴巴的运动衫,礼貌地道别:“保持联络,警官。”
*
消息传来,在城东区。朱利安接了法布罗尼的电话。过关卡的时候,乔达诺握着方向盘,不停地打哈欠。朱利安从交警那里收回两人的身份证,让乔达诺在路边停靠,下去买了两杯咖啡。
两人在车里喝完热腾腾的咖啡。朱利安指示乔达诺继续走。乔达诺虽然没什么精神,车子却开得又快又猛,不出一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他们下了车,进入四面环绕的楼栋。夜里静悄悄的,每个房间的门后或是传来寻欢的笑声,或是模糊不清的怒骂,看守的人在长廊尽头,仰着头打瞌睡。
朱利安跟着法布罗尼,他们要去的是三零二室。那里早有人候着了,灯开着,地上捆着一个人,角落里有个女孩,褐色头发,大大的眼睛,看起来不过十几岁。
朱利安说:“晚上好,帕里塞。”
阿巴特马乔尽职地立在一旁,被捆住的帕里塞抬起头来,嘴中呜呜不停。朱利安拿走塞住嘴的布。帕里塞说:“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呸!你等着,我要好好教训你!”
朱利安点点头。他起身,打量破旧的房间,作为一处醉生梦死的淫窝,这里实在不堪入目。阿巴特马乔一脚把帕里塞踹翻,又把人拎起来,狠狠揍了几拳,帕里塞口中出血,剧痛无比,说不出话来,只在那里嗷嗷地叫。朱利安等了一会儿,阿巴特马乔住手,抓起帕里塞的头发,把人带到他跟前。
“这女孩还不满十四岁。”朱利安说,“你的良心知道吗?”
帕里塞一口啐在朱利安脸上。阿巴特马乔按住了他,接着狠命地揍,这次,他倒在地上,没力气叫了。朱利安用手帕擦了擦脸,蹲在帕里塞旁边。“照片我们拍了。等到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他们的州长对幼妓情有独钟。”他说,“你了解我的为人,我说到做到。”
帕里塞这才害怕起来,含混地说:“你想要什么?”
法布罗尼把女孩领了出去,阿巴特马乔守在门口。朱利安把手帕折成方形,服帖地塞回前襟的口袋。他说:“很简单,我想和你合作一些项目。听说最近你们在绘制海港大桥,年底就开工。政府出这笔钱,你和米茨吃了多少回扣?”
“你想要多少钱?”
“回答我的问题,州长先生。”
“百分之二十五。他八成,我两成。”
“压到百分之二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归我。你觉得呢?”
帕里塞别无他法,只能连连点头。朱利安拍拍他满是血污的脸。“别忘了,照片依旧在我手里。耍花招是得不偿失的。”
朱利安出了房间,命令法布罗尼把里面弄干净。乔达诺和女孩待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支不知哪儿来的棒棒糖。她本该和阿巴特马乔走,但是不依不饶地抱住了乔达诺。几个大男人对这小小的孩子无计可施。朱利安只好把她带回自己的车上。离开“农场”,他们去便利超市买零食,朱利安靠着车门,拆开一袋甜椒味薯片。不一会儿,薯片吃完了,朱利安探向窗内,女孩蜷缩在后座,无知无觉地睡着了。乔达诺从后备箱拿毯子披在她身上。
朱利安说:“买些新衣服,玩具,带上吃的。福利院会收留她的。”
乔达诺应了。朱利安察觉他在出神。于是问怎么了。
“在卡尔诺的地盘,我碰到一个女孩。她从葡萄牙偷渡到这里,说着半生不熟的意大利语,请求我让她给家里打电话。我没办法答应她。后来她想逃,被卡尔诺派人折磨死了,尸体丢在海里,没人知道,没人关心。我知道是她的家人把她卖到马里利亚内拉还债,她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女儿,除了钱,这些人什么都不认得。他们从来不把这些女孩当人看。他们有妻子,有儿女,但从来不会去想其他人也有妻儿和家。”
“但你在想。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是帮凶。”乔达诺说。
“你不是。”
乔达诺深吸口气,沉默着,不去看朱利安。
朱利安温和地说:“还记得你和我提起的,那个叫珍珠的姑娘吗?”
乔达诺笑了一下。他的脸因为想起珍珠而柔情似水。他转而问朱利安:“还记得黛安吗?”
朱利安说:“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们回到车上,朱利安让乔达诺在后座休息,他开车。乔达诺和那个女孩互相依偎,在黑夜安全地沉睡。朱利安缓缓行驶,仿佛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大海的潮声起伏,一路尾随他的脚步。走着、走着,月亮始终在前方。
*
扎波拉庄园的水电依旧每日运作,是桩不小的开销。其余的仆人被遣散回家,只剩下一名厨娘和管家。米茨到的时候,管家正在花园充当园丁,卷着裤管浇灌玫瑰花的土地。入秋以来,很少下雨。灌木丛的叶子发黄干枯,没有受到恰当的照料。米茨随身带了两名徒弟,明年他们就要参加学院的考试,春天的修行在斯塔比亚的总教区进行。
徒弟领着安格斯纳塔进来,米茨在灶台煮茶。咖啡喝完了,柜子里的空罐没人清理。他过滤碎茶叶,茶水热气腾腾。他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安格斯纳塔。“如果有甜牛奶就更好了。”安格斯纳塔说。学徒一动不动地候在米茨身旁。看得出来,这位新任的司法部长很喜欢逗弄年轻人。米茨谦和地解释:“这两人正在静修日。今天一整天,他们都不能说话。”
“好严苛的规矩,我还以为是你给他们下了什么恶咒。”
米茨微微一笑。“修心而已。”他说,“在心里,我们时时刻刻,无不在和上帝对话。”
安格斯纳塔单枪匹马来到卡莫拉的老巢,面对米茨,面不改色。他说:“上帝也不能让想出声的人不言语。”
在他手边,放着一只公文包,里面装满了钞票,拎起来分量十足。他把包退还给米茨,表示贿赂对他无用。
“我想问你个问题,部长先生。”
“请讲。”
“做一群黑老鼠当中的白老鼠,是什么感觉?”
茶是好茶,又醇又香。安格斯纳塔提起骨瓷茶壶,给自己斟满。“我管不了别人。”他说,“但会有志同道合的人来到我身边。不难理解,神父,我们两人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
“听说你通过了替拉斯·扎波拉转狱的申请文书。”
“你的好朋友实在有一手。瑞卡瑞拉被他搅得腥风血雨,已有两次暴乱。这次,我们会把他转到单间的监狱,他只能独自一人在房间沉思了。”
喝完红茶,安格斯纳塔亲吻米茨手上的权戒,笑眯眯地对两名学徒道谢。他无意久留。
“怪事一桩。”临走前他说,“你明明是红衣主教,他们为何都称你为神父?”
安格斯纳塔离开了,米茨则暗自盘算。被退回来的钱还是有用的,至少陪审团不会拒绝它们,他同时在心里罗列了几名法官和书记员的名字,拨通电话,命手下去办妥。
米茨前往梅格利那小学。今天是为孩子举办圣礼的日子。他披上简陋的法衣,脚踏布鞋,带领老师和学生祷告。孩子们有序地排队,接受圣餐、膏油,合唱团齐声合唱格雷戈里奥·阿列格里的《怜悯我》,台下坐满家长还有推着摄像机到处拍摄的新闻记者。闪光灯过后,相机里就留下了米茨爱抚一名孩子头顶的慈爱形象。
下午三点,典礼结束。米茨在更衣室脱掉法衣,叠好圣带,换了一双舒适暖和的皮鞋。他不畏寒冷,因此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袍子,他推开门,招呼徒弟跟上他。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她说:“你好,神父。”
米茨说:“有什么事吗,女士?”
她有一副精瘦结实的骨骼,穿着皮夹克和紧身裤,腰带像一束有力的水蛇紧紧缠绕,她的皮靴沾着风尘仆仆的泥土,红发蓬松美丽,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了米茨,在她的目光下,任何人都无所遁形。她掏出证件,请米茨过目。
证件上显示,她的名字是克里斯蒂娜·迪基,三十四岁,是一名FBI探员。
她说:“我已经探望过拉斯·扎波拉。现在,该和你对话了。”
学校四点才放学,操场上还有踢足球的孩子。晚托班的教室装满等候家长来接的学生,或是玩着桌游,或是读书写字。克里斯蒂娜和米茨绕操场行走,两名学徒跟在他们身后,乍一看,像是沉默不语的便衣打手。克里斯蒂娜任由他们检查,表明并未携带武器。她开场的第一句话是:“拉斯同意了我的要求。他告诉我,这件事你也得知道。现在的局势如何,神父?”
“还不算坏。”
“我不是在问那不勒斯人的小打小闹。我说的是国际局势。”
米茨说:“愿闻其详。”
“我的祖国是开明的。我的上司把我派来,就是来解决这件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塔利班的势力渗透了各地各处,仅仅凭借那不勒斯地区的美军军政府,要捉住这些人,实话说,有些难度。”
“美国政府要求了什么?”
“你们在港口的人手。恐怖分子从阿富汗逃到了欧洲,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你们都得绷紧神经,发现漏网之鱼。”
“你是说偷渡的人?”
“不光是偷渡,随船进港的工人都要检查,一旦有所收获,必须通知我们。”
“我可以派人去做这件事。”米茨说,“相应地,你能给什么好处?”
“法官那里,FBI自然会去沟通。如果你们真的立了功……”
“你我都明白,我们的合作不能放在明面,迪基女士。条件我们可以慢慢谈,不急在今日。”
面对米茨的深明大义,克里斯蒂娜显得很满意。她没有废话,留下名片离开了。
米茨又绕着操场缓步走了两圈。边走着,他思忖,后来与学校的教导主任打了招呼,在校门口搭乘学校巴士。
卡莫拉的工会包括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巴士协会,从家长手里拿的保护费属于一笔可观的零花钱。车子把米茨送至教堂旁边的员工宿舍。五层楼的住所都归他负责,现在,只住了三名修士。通往顶楼的铁门平时锁着,只有他有钥匙。他打开铁门,天台候着两个人,脚边有两大包旅行袋。这两名手下把袋子交给米茨。
神父拉开拉链,袋子里面都是钱。他们数过了。这是朱利安·扎波拉还来的七百万里拉。米茨在钱堆里翻翻找找,最后,拿起一叠钞票。纸钞上还沾着血,变黑了,像一串细碎的污渍。又有一叠钞票沾着血,血迹斑斑,盖住了印着的朱塞佩头像。朱利安没有费心去掩饰这些钱是怎么来的。米茨把钱丢回袋子,让他们把钱收好,他面无表情,消化着这笔巨款明目张胆的羞辱意味。
*
在开庭陈述中,阿格雷诺称他的检控对象是意大利“有组织犯罪的帝王”和“联合企业”的头目。等待开庭的日子里,他显然收获颇丰。他拉出十一名证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妓女、皮条客还有鸨母。因为协助检方,他们都得到减刑、免刑或缓刑的承诺。
“我非常害怕。”一名曾经的妓女作证说,“我知道‘联合体’(色情业)会怎么对付讲话的女孩。许多人因为说得太多,她们的脚被烧伤,肚子被烟头灼伤,舌头被割掉。”
还有一名妓女说,她曾经跟随皮条客深夜与拉斯见面商谈生意。她听到拉斯提出赋予妓院特许权的计划。她还回忆说,拉斯考虑给鸨母发薪水,而不是从毛收入中抽分子。
另一名妓女称,在琪奥玛诺酒店的房间里,她和扎波拉有过几次性行为,并在交欢后偷听到他与其同伙的谈话。她声称听到拉斯下令惩处一个不听话的鸨母,准备毁掉她的经营场所。还有一次,她证实说,拉斯命令抬高价格以增加利润。
辩护律师抨击检方证人,说他们受法西欧罗·阿格雷诺逼迫,都是吸毒者和重罪犯。他们为免于牢狱之灾而撒谎。拉斯·扎波拉是“年老色衰的妓女扭曲的想象力”的受害者。律师将阿格雷诺描述成好出风头、冷酷而野心勃勃的警察,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他操纵指控扎波拉的讼案,以此拓展自己政治生涯的跳板。
被问到是否参与组织卖淫或从中获利时,拉斯·扎波拉回答:“我从来没有拿走什么。”
他站在证人席上,一身光鲜亮丽的西服,头发整洁,梳到耳后。他的面容俊美,依然富于魅力,不像罪人,倒像是陪审团的那些精英中的一个。他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听众席一角,很快,他将视线掠了过去,仿佛没看见朱利安·扎波拉这个人。
休庭的时候,朱利安在大厅碰上阿格雷诺。后者心情不错,在和另一个警察交谈。法官从办公室出来,阿格雷诺上前与她说话。朱利安注意到,阿格雷诺十分尊敬这位退休重聘的凯丽·麦克莱伦,她走开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在立柱旁边,嘴中嚼着戒烟糖。
“她是我们这边的。”阿格雷诺告诉朱利安。也就是说,无论交互讯问的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姑息拉斯的罪行。最重要的是,阿格雷诺为这次庭审做了充分的准备,没有罪犯能逃脱这样密集精准的指控。
“多久?”朱利安问。
“什么多久?”
“她会判多久?”
“起码二十年。”
朱利安说:“你之前说的毒贩子证人在哪儿?”
阿格雷诺皱起眉头。“拉斯的人把他杀了。”他说着,打量朱利安的神色,以警官的身份打量拉斯曾经倾注心血的接班人,“后悔了?”
这个问题朱利安没必要回答。阿格雷诺说出来,只是在嘲讽他。
阿格雷诺和同事进去了。朱利安没有再进去听审。
他联络法布罗尼还有葛提,让他们在书局警戒。他约了安格斯纳塔在海堡见面,每周总有一次。
朱利安把车驶入停车库,搭乘电梯来到二楼。书局没有多少人。朱利安在落地窗边找到安格斯纳塔。男人在读报,见是他,面上露出笑容。
“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安格斯纳塔拍拍旁边的两本书。一本是讲经济的,砖头那么厚,一本是童话,指尖那么薄。
朱利安说:“你给我上课?”
“你是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趁着年轻,多多学习。将来会有用的。”
朱利安打开《沉疴遍地》,听话地读了起来。只读了十几页,他发现安格斯纳塔注视着他。这位调皮又敦厚的年长者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柔和,像落在朱利安额上的一个吻。朱利安装作专心阅读,回答说没什么。
隔着书桌,安格斯纳塔覆上朱利安的手。他们的注意力被窗外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转移,原来是两名工人搭了梯子,在修理坏掉的路灯。店员跑过去,说他们打搅了顾客,工人脱帽致歉,说马上就能修好。
安格斯纳塔和朱利安收回目光,看着彼此,他们微笑起来。安格斯纳塔放开了他。
“晚上想吃什么?”
“番茄汤和希腊色拉。”朱利安说。
“还有巧克力蛋糕,待会回家顺路买两个。”安格斯纳塔说,“或者,奶油栗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窗子突然被几发子弹击碎了,发出轰鸣的巨响。那两个修灯的工人握着枪,对准他们一阵扫射。朱利安一脚踹翻书桌,飞快地拽着安格斯纳塔躲在后面。他在手臂和大腿中了弹,滚热的血液一股股地涌出,扶着桌子,他回头察看安格斯纳塔。后者捂着胸口,唇角都是血。朱利安扯下衣服面料,利落地替他包扎,血顿时弄脏了浅色的棉布,这样简单的治疗,根本没法缓解安格斯纳塔的伤势。楼下传来枪声,是一直守在书局的法布罗尼和葛提,他们与杀手激烈地交火。很快,枪声停了。朱利安小心地探出脑袋察看,梯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葛提!”朱利安大喊,“葛提!”
法布罗尼跑了过来,告诉朱利安,葛提腿上中了一枪。他问朱利安有何吩咐。
“打急救电话,按住他的出血口!”
葛提懂得人体医学,法布罗尼却只能盲人摸象,尽力摁着安格斯纳塔的伤口,不久,他的整只手就被染红了。朱利安捧住安格斯纳塔的脸,让对方保持清醒。血不断地从安格斯纳塔的嘴中涌出来,他捉住朱利安的腕,紧紧、紧紧的一下。
“不要怕,朱利安。”他喃喃。
朱利安愣了一下。安格斯纳塔竟然叫得出他的真名。他在瞬间明白,安格斯纳塔知道一切,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但是如今他无暇细想,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不断地去擦安格斯纳塔唇角溢出的血痕。
“别哭。”男人叹息,“别哭,孩子。”
他的手被朱利安紧紧握在怀里。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说在帕拉维奇诺的东方大学,他替朱利安谋求了份助教的职位。他希望朱利安好好工作,好好地过安稳的日子。他问朱利安是否愿意。
朱利安只是和他说对不起。
安格斯纳塔摇摇头。他从来不怪朱利安。不过死到临头,他还有问题想要朱利安回答。
“那时候,在爵士音乐会上。在酒吧。在这里。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朱利安徒劳地堵着渐渐冷却的出血口,地上已是鲜红一片。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他说。
安格斯纳塔笑了一下。他相信了。
他睁着眼睛,脑袋歪在一边,不动了。
法布罗尼把朱利安架起来,救护车停在楼下,医护人员跑了上来。他们把朱利安抬到担架,去察看不远处刚死去的安格斯纳塔。已经有人认出了他。他们又送来一台担架,把尸体运到旁边,等待另一辆车赶来。
*
法布罗尼驾驶集装箱货车,泊在码头。朱利安下了车,一瘸一拐地来到卡洛面前。按照惯例,他交给对方一笔三十万里拉的运输费。
“太少了。”卡洛说,“下次告诉他们,十个人至少得付四十万。”
朱利安在货车腹部的行李存放处把铁板做的小门打开。挤在车子底下的人顿时像散开的树叶纷纷掉落出来,从口音可以听出,这些人来自东欧、亚洲、或者更远的地方。他们在车上忍受热气和呛鼻的汽油味,一路闷在箱子里,顺利通过国境线,躲过关卡的检查,只为在那不勒斯占据一席之地。
法布罗尼指挥工人搬运集装箱里的圣母塑像,他的车开得很稳,几乎没有损坏,只有一座圣母像断了头,从断开的豁口,可见里面塞着褐黄色胶带包裹的可卡因块。几十座塑像被迅速运走,在私人仓库,工人会把它们逐一敲碎,取出窝藏的毒品。
一位偷渡至那不勒斯的老妇人在货车旁边痛哭起来,她的家人因为闷在车中,受不了颠簸和缺氧,昏迷不醒。她的同伴搀扶着她,有人把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捞在怀中,察看他的状况。“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法布罗尼对这群外国人说。妇人抹着眼泪,嘴中说着法布罗尼听不懂的话。朱利安听了会儿,黏连不清的中东语一个字都不明白。但是从对方的神情,不难看出她是在请求他们救救她的孩子。
朱利安拨开人群,忍着疼痛蹲下。对方二十来岁,裹着头巾,额上都是冷汗,紧皱眉头,嘴唇发白。朱利安让法布罗尼把无关人员赶走,好让病人呼吸新鲜流通的空气,他掀开对方的眼皮,检查瞳孔,又从腰带取下手电筒,让眼球随着光线转动,令其醒转过来。他用英文说:“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皱眉思索,低声说:“库瓦。”
“从哪里来?”
“牙买加。”
“来意大利做什么?”
库瓦闭起眼睛,靠着朱利安喘气。“不关你事。”
妇人帮助库瓦趔趄着站起来,她年近耄耋,白发苍苍。千山万水,平安抵达实属不易。朱利安低声吩咐法布罗尼,找处僻静的地方安顿这对祖孙。法布罗尼不解地应下,后来追着朱利安,问维卡里亚新空出来的小公寓是否合适。朱利安同意了。
他瘸着腿,在卸货区搬运水产和大洋另头运来的水果。货箱每只总有七八公斤重,以成年男子的体力,搬运不算难事,只不过朱利安的手臂和腿上还有伤,所以做起来困难些。书局枪击案后,那不勒斯警方对朱利安进行了简单的询问,最后,马马虎虎地把这次袭击定义为意外事故。抓捕那两个杀手的命令,也只是为做表面文章——在这座城市,一位刚正的司法部长能有多少政敌和仇家,就算是最聪明的人也数不清。朱利安把通红的手浸入白色泡沫与冰块之中,海产的腥臭令他皱起眉头。他暂停下来,小坐休憩。
两小时后,他脱掉工作服,骑上摩托,穿过十字路口和交通灯,途径行走的路人,在熙熙攘攘的蛋堡下了车。
阿格雷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闻起来烂透了。”
朱利安夹着香烟,懒得与他斗嘴。接下来,他告诉阿格雷诺,他可以确认,刺杀安格斯纳塔的人是米茨派来的。
“米茨没有这么做的动机。”阿格雷诺说,“杀掉司法部长只会让矛头都指向拉斯·扎波拉。”
“他想杀的不是安格斯纳塔。”朱利安说。
阿格雷诺盯住了他,大概是在疑惑他的好命。一会儿,才说:“麦克莱伦和我说了一件事。有证据表明米茨贿赂狱方人员以求对扎波拉优待。这是重罪。如你所说,加上谋杀司法部长的罪行,他要在监狱度过余生了。”
又一次,朱利安回答:“我不会出庭作证。”
阿格雷诺的表情看起来很想把朱利安摁进大海清醒一下脑袋。但是最终,他平静地说:“哦?为什么?”
“我依然属于这个家庭。我得遵守规矩。”
“你早就离开扎波拉了。”
“不是扎波拉。”朱利安轻声说,“是‘我们的家族’。一旦成为其中一员,永远都没法回头。我不能说话,因为当初我把血放进碗里,对着圣像宣过誓。”
“好个忠诚的荣誉者。”阿格雷诺说,捏着烟嘴狠狠抽了一口,把它丢在地上,转身走了。
雨季来临,午后下起暴雨。暴雨掩护了阿格雷诺和他的小队,一行人潜入教区,在停车库找到米茨的美洲虎跑车,这次行动的目的是将窃听器安装在这辆跑车里。
电子专家布雷赫尼从围栏跳到地上,和技师施特罗低身潜行,来到车子旁。因为大雨,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们用备用的车钥匙打开车门。阿格雷诺蹲在车后部,用手电照着仪表盘。布雷赫尼用螺丝起子拆开仪表盘,用绝缘胶带将半英寸的麦克风和三英寸的发射机固定在仪表盘面板的内侧。装好微型装置,他抽出一根细如蛛丝的电线,把它们连在汽车电池的熔线板上。
布雷赫尼和施特罗一起将仪表盘面板装了回去。任务完成,两人离开汽车。阿格雷诺移去铺在车里的塑料布,用毛巾擦干弄湿的地方,以免被人察觉有人潜入了汽车。清理完毕,他翻出围栏,和队友汇合。
这次的行动只花了不到十分钟,但在获得窃听准许之前,阿格雷诺的监视和分析的基础性工作却持续了一年多。转机就在拉斯入狱之后,在阿格雷诺提交的窃听申请中,他解释了拉斯和米茨的同伙关系,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米茨是扎波拉家的左膀右臂,是老板拉斯·扎波拉的得力助手和传达其指令的联络人。凭借调查人员的宣誓书,阿格雷诺的申请通过了。由于米茨时常驾车穿越那不勒斯的五个区,阿格雷诺还需要取得州法院的授权。求助于大批法官给予法庭授权耗费时间,于是阿格雷诺找到麦克莱伦,后者的权限涵盖圣洛伦索、马里利亚内拉、斯康匹亚还有港口区域,解决这件事更为便捷。
早在这之前,警方就通过电话窃听得知米茨将在今天参加扎波拉家族控制的公共卫生同业公会的年度宴会。车子的窃听器装好,阿格雷诺小队立即进入紧急状态,驾车隐秘随行,在监听范围内偷听米茨与其手下的对话。行车途中,米茨拨了个电话,通话泄露了他和合作伙伴会面的地点。
宴会中途,这位神父果然如车内所说,带人来到饭店的三号包厢。很快,几名股东也陆续进入房间。这次会议的内容却无疾而终,原因是一名手下出来望风时,在对面的商务大楼发现状况,回去禀报了米茨。楼层装满落地窗,很容易看清楚是什么人站在那里,对会议的举行了如指掌。
暴露的不是阿格雷诺的队友,而是克里斯蒂娜·迪基。她在米茨跟前露过面,因此神父的人认得她。会议火速结束了,人群一批接一批缄默地离开包厢,回到楼下的宴会畅饮欢笑,仿佛无事发生。
在商务大楼的吉利广场,阿格雷诺驾驶警车截下克里斯蒂娜,要求察看她的证件。她照做了,给的是伪造身份,阿格雷诺一眼就能认出来。两名队友拷住了她,一路把人押进警局。
当日稍晚,一个电话打来阿格雷诺的办公室,下令把下午收押的“可疑人员”释放。
阿格雷诺挂了电话,前往审讯室。克里斯蒂娜解了手铐,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在警局就像在自己的家。
阿格雷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无意与你为敌,中尉。”她说,“你我不过是各求所需。”
“你不是意大利人。加拿大人?美国人?”
“我该走了。”
“你为米茨通风报信,以为我会这样放过你?”
“诚然,你的上司又为什么要放走我?只要仔细想一想,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它的源头和缘由,你不用全部知道。”
没人能阻止她离开。阿格雷诺发现,这女人走路的姿态是军队里最普遍的那种,她脊背挺直,步伐沉稳,隐隐蕴含力量。她披上外套,镇定又从容,熟门熟路地经过个人办公室和咨询台,走出了警局大门。
就在这一刻,阿格雷诺不得不承认,那不勒斯警方与当地肆无忌惮的流氓勾结,早就是不争的事实。他不敢去想身边有多少人已经踏入泥潭,无法再脱身,或是根本没有想要保留自己的清白,他们面带笑容,自愿行事。城市乱成一团散沙,善良诚实的人不断离开、死去,罪有应得的人过得如同奢侈的土耳其皇帝,蛀虫般吸食着意大利的血液。没有人后悔他们做的事。没有人决心推翻这座地狱。外面尽是喧嚣嘈杂,而在警局,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而他和队员所能做的,太少太少。他理应感到危机。
他点起烟。一片幽暗之中,火星闪烁。
*
房间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霓虹照耀在床头,被单底下,珍珠的身体洁白如雪,她披散着头发,脸上的红云艳丽动人。她枕在乔达诺的肩膀,转过头来看他。
她说:“现在几点了?”
房里没有钟。她去拿床头柜的手表,乔达诺搂住了她,亲吻着她,把她压在床上。他们嬉闹了一会儿,还是珍珠推开他,要去看时间。乔达诺说:“我衣服口袋里有一万里拉。”
“你要用它做什么呢?”
“让你不去工作,陪我一天。”
她披着床单,温柔地望了他一眼。时间是晚上七点,他们还能休息个把小时。九点的时候,珍珠要去尼罗酒吧,准时接待客人。她下了床,去冲澡。乔达诺躺在床上,床单还留着她的香味,很美。他就在这气味中闭上眼睛,听着浴室里朦朦胧胧的水声。很快,珍珠趿着拖鞋,出来擦着头发。她边用吹风机,边让乔达诺去浴室洗一洗。她说肚子饿了,要和他一起出去吃东西。
乔达诺跳下床,捧住珍珠的脑袋,响亮地亲了一口发顶。他哼着歌,跑进浴室,不久,伸出湿淋淋的手来,要珍珠找一块新肥皂。
他们出门,在晚市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家面馆点了奶酪通心粉和苹果馅饼。乔达诺很快就吃完了,他支着下巴,看着珍珠吃。她胃口小,只吃半盘面就说饱了。她吃了一块热乎乎的馅饼,舀着店家送的浓汤,待乔达诺把食物扫荡得干干净净,他们点了咖啡,在露天伞下坐了会儿。
八点半,乔达诺骑上摩托车,珍珠在后面搂着他。车子开往马里利亚内拉,在周边的街区转了几圈。海风吹起珍珠的长发,乔达诺把头盔戴在她头上,自己迎风快乐地大喊。珍珠在后面说着话,乔达诺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很担心——”
“大声点——宝贝——”
珍珠在他耳边抬高声音,“我说——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病得很重——”
乔达诺听见了。他减缓车速,慢慢地,在人行道停下。他回头去看珍珠,关切地说:“很严重?”
“她说,无论我在哪儿,希望我能回去看她。”
乔达诺沉默了几秒,握住她的双肩。他说:“你妈妈住在哪里?”
“马德里。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
乔达诺点头,表示知道了。他重新骑上摩托车,带着珍珠前往酒吧。
他们在酒吧门口遇上玛莲娜,她挎着包,正好下班。看见乔达诺和珍珠,不由打趣道:“一对璧人大驾光临!”
珍珠下了车,与她贴面吻。乔达诺熄了火,把头盔放进后备箱。“说真的,”玛莲娜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对乔达诺挤眉弄眼,珍珠用手肘捣她,示意不要乱说话。像个大姐姐,玛莲娜充满爱怜地望了一眼珍珠的肚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她走开后,乔达诺通过门口的保镖,突然说:“加尔默罗圣母教堂。”
“什么?”
“如果结婚,我们就在那里邀请亲朋好友。”
他牵着珍珠的手。后者温存地用小指在他的掌心划过。他们松开了手。包间里,卡尔诺正和生意伙伴谈得火热。珍珠走了过去,为客人倒酒,坐在一旁,任搂任抱。乔达诺的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卡尔诺喝着酒,笑了一声。“你得去好好检查眼睛。”他对乔达诺说,“懂吗?再这样看她,我就请医生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乔达诺没说话。客人把手伸进珍珠的衣服,肆意揉抚她的肌肤。他握紧拳头,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转身离开。
凌晨四点,乔达诺从宿醉中醒来。酒吧密室的气味很差,拉起的帘子后面,躺着七倒八歪的男男女女。他坐起来,化妆镜亮着灯,珍珠在镜子跟前安静地卸妆。她说:“你醉得厉害。阿巴特马乔他们把你抬进来的。”
“我没事。”乔达诺说,“只是有点头疼。”
珍珠用卸妆棉吸着眼妆,浓厚的彩妆底下,是她皎洁秀丽的素颜。有一阵子,她没有说话,乔达诺在角落坐着,屈起膝盖,他掏出烟盒,想要抽烟。
“别。”珍珠说,“我的喉咙不太舒服。”
乔达诺放回打火机。他起来了,透过镜子,他与珍珠对视。他说:“你看起来有些害怕。”
“我没有。”
“你害怕我吗,珍珠?”
“没有。我只是以为你在生气。”
乔达诺说:“我不会对你生气。永远不会。”
他从背后抱住她。她转过来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令他心软得一塌糊涂。醉意和柔情同时在血管冲撞着,像绵密的针扎着心口,痛苦就从那里进入,却从来不会流出。
乔达诺在白天避开卡尔诺的耳目,把珍珠约出去,他告诉珍珠,他们一起偷偷去西班牙。他都安排好了,只等晚上,开往热那亚的轮船启动,船会把他们带离地中海,穿过直布罗陀海峡,经过葡萄牙,最终抵达希洪港。珍珠看望过母亲,他们再搭乘当日的船回来,没人知道他们离开过。
“这事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
“我只让玛莲娜晚上和我换班。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他们在咖啡馆喝着咖啡,双手紧握,为即将到来的旅途兴奋不安。他们约定午后五点在珍珠的宿舍楼下见面。
这天,医院。朱利安中弹以后,常常去那里换药。乔达诺负责护送他。朱利安进入外科诊室,十分钟,他就出来了。他仍有一点瘸,不过已不需要搀扶。医院的花园小径散步,呼吸着潮湿温暖的空气。入冬前气候有一阵回暖,早该谢的菊花又开了,秾艳鲜黄,绿叶从中,十分惹眼。见乔达诺行色匆匆,朱利安问他有什么事。
乔达诺回答只是帮会里的琐事,卡尔诺缠着他不放。朱利安不再问别的。
临走前,朱利安告诉乔达诺,无论有何困难,都可以来找他。
乔达诺不服气道:“我也是独当一面的荣誉小伙了。”
朱利安笑着没有反驳。他们互吻脸颊。朱利安的汽车在道路上驶远,缓缓地,看不见了。
五点,乔达诺准时到宿舍楼。珍珠却没有下来。等了十五分钟,乔达诺上楼察看。他经过楼道,走近珍珠的房间。房门开着,传来男人的说话声,还有女人惊恐的求饶。这些声音越来越激烈。突然之间,所有的动静消失了。乔达诺冲进房间,两个人架着珍珠,她垂着头,脸上都是血。卡尔诺用手帕擦着手,把血淋淋的手帕丢在地上。
他说:“把她丢进海里,丢远点。”
乔达诺抽出手枪对准卡尔诺。卡尔诺的手下纷纷拔枪。有人从背后悄悄靠近,用电线猛地勒住乔达诺的脖子,他拼命挣扎,重心不稳,朝房顶射出几发子弹。卡尔诺缓步到他跟前,踢开了手枪。他一把揪起乔达诺的头发,轻言细语:“想充什么英雄,嗯?你以为自己是谁,小伙?带着她逃?想得倒美!”
“你这杂种!她是无辜的!”
“不管是否如你所说,”卡尔诺说,“她已经去见上帝了。”
他把枪抵在乔达诺的太阳穴,微笑起来。他说:“给你选择:舔我的鞋,或者死。”
乔达诺被几名手下反手压制着,脸孔因为愤怒和缺氧涨得通红,他喘着粗气,一口啐在卡尔诺脸上。
卡尔诺抬手一枪,打烂了他的脑袋。
这位马里利亚内拉的堂说:“这条狗也丢海里,绑上石头,别让尸体浮上来了。”
*
法布罗尼、葛提和阿巴特马乔在铺满水泥地的宅区抽着烟,静候朱利安的指令。他们二十二岁的老板插着口袋,盯着楼下正在割草的园丁,割草机嗡嗡地拉动,嗡嗡声响个不停,显得在场的四人格外沉默。
朱利安说:“我知道了。”
就是这么一句,别无他话。阿巴特马乔还想问,葛提拦住了他。他们告退,朱利安叼着烟,任由灰烬长长一截掉落在脚边。他把烟头掐灭,转身回屋。
他合上大门,在玄关脱下鞋子,把每天报童送来的报纸搁在桌上。猫咪过来撒娇,蹭他的裤腿。朱利安进入书房。书桌上堆着书,小鸟镇纸,两份蓝色的文件夹,打开的眼镜盒,笔记本和鼠标,笔筒底部有一些回形针、插着三支钢笔,还有橡皮和玻璃胶。他打开抽屉,里面有一盒药、便签纸和备用鼠标。便签上写着规律的密语,最后一条是乔达诺传达给他的,去斯康匹亚领货的指令。他把抽屉合上。
蓦地,他一股脑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这还不够,他接着踹翻了椅子和立式台灯,拎起灯架,狠狠捶打玻璃橱和挂着衣物的衣架。东西重重摔了下去,衣服、碎片、插头散落一地。他四处发泄,气喘吁吁,书房在短短几分钟内再没一处完整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把台灯丢在一旁,掀开窗帘垂落的绒布,在这堆狼藉的废墟之中,受伤的手掌尖锐地刺痛。
晚上又在下雨。雨水堆积在排水渠,路上满是水洼。雷声滚滚,风在怒吼,路旁的树木被打得歪斜断裂,枝头光秃。绿化边上的小公寓亮着灯。循着摁了一遍又一遍的门铃,阿格雷诺打开门。
朱利安站在外面,湿透了。这是迄今为止他最狼狈的样子。脚印洇着水,他径自走进阿格雷诺的家。
“我们的私交没好到这个程度吧。”阿格雷诺在他身后说。朱利安没有回答,只在沙发坐下,好一会儿,抱住膝盖,不发一语。
茶几上有一罐开了的啤酒,阿格雷诺问朱利安是否也来一罐。
没有回答。
阿格雷诺把毛巾丢在朱利安头上,让后者赶紧擦擦滴水的头发。他有些不耐烦,“你半夜闯进来,把我的地毯和沙发弄得一塌糊涂,样子像个鬼,还不肯滚蛋。不解释一下?”
还是没有回答。
阿格雷诺无语对天,只能咕嘟咕嘟喝啤酒。他把空罐头掷在茶几玻璃,“你啊!”他说,“别得寸进尺……”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过度的惊讶,他睁大眼睛。朱利安坐在那里,无声地掉着眼泪。泪水不断地滴落,沾湿了冰冷的皮革,他一动不动,目视虚空,像一座哭泣的石像。
阿格雷诺猛地起身,躲进厨房。他的行为是给朱利安和自己留出私人空间。尽管开着排烟机抽烟的时候,他能听见客厅传来的隐隐恸哭。哭声持续了很久,阿格雷诺抽了第二、第三根烟。窗外的雨声汹涌,暴雨打湿窗台,留下一道道湿润蜿蜒的污痕。
他上楼,去卧室拿了干净的汗衫短裤,回到客厅,粗声粗气地让朱利安冲个热水澡。
“你睡沙发。”阿格雷诺草草用吹风机烘干皮革和毛毯,不容置疑地指示道。
凌晨两点,阿格雷诺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外面很安静,听不出朱利安在干什么。他再次努力闭上眼睛,耳朵在下一秒竖了起来。卧室的门打开,朱利安没穿拖鞋,脚步悄然。他来到床边,而阿格雷诺决定装聋作哑。
床铺一沉,朱利安躺在了阿格雷诺身后,他们背靠背,各自蜷在床上。阿格雷诺却有不合时宜的想法,他以为会是冷冰冰的东西并不存在,朱利安的体温像一条小狗。
他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次日早晨,朱利安不见了。暖风机盖着昨天阿格雷诺给的衣裤,已经洗过,烘干了。
阿格雷诺洗漱洁面。手机滴滴响了,发来一条简讯。
“中止一切窃听监视活动。美洲虎微型装置撤回。”
警局门口的保安向阿格雷诺问候,说他休息日怎么还上班。阿格雷诺大步流星,冲进办公大楼,走廊里已经有人察觉不对劲,呼喝着要旁边的人拦住他。
阿格雷诺摆脱几名拦截的同事,一脚踹开上司格法因的办公室门。办公室里坐着格法因,还有阴魂不散的迪基。她警觉地站起来,拦在阿格雷诺与格法因之间。
“我需要理由。”阿格雷诺说。
“迪基探员在执行优先级任务,我们有义务配合她。”
“什么任务?”
“追捕逃逸的恐怖分子。一旦有所发现,必须向美国总统、副总统、国务卿还有国防部长如实汇报。”
“这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冲突?”
“听我的,法西欧罗。”格法因放软姿态,循循善诱,“只要人捉住。你的调查完全可以继续进行。”
阿格雷诺显然没有被说服。他掏出警徽、手枪还有身份证件,拍在桌子上。
“告诉我真相。”他说,“或者我走人。”
“你的确该休息一阵子了。我允许你放个长假,去别的城市转一转,你有多久没联系女朋友了?”
“是前女友。”阿格雷诺说。他转过来瞧着克里斯蒂娜。“这事没完。”他说。
格法因说:“请出去,中尉。”
拨开围观的人群,小队的两个队员也在。他们眼神交汇,没有多说一句话,上前跟随阿格雷诺离开。
*
那是难得放晴的一天。朱利安、法布罗尼和阿巴特马乔前往斯康匹亚。交货地点在一家废弃工厂,巡逻的警察都被差开,半小时内,这里是无警区。
来的人是卡洛,他负责这条运输毒品的线路。他手下有三个人,两辆汽车停在路口。按照惯例,朱利安交出一百五十公斤的大麻。卡洛的人取了货,把箱子搬到后备箱,盖上塑料布。卡洛插着口袋,对朱利安微笑。
“一分不少。”他说,“我们可以在国内开连锁店了。”
面对不痛不痒的玩笑,朱利安没什么反应。他等在那里,相应地,卡洛会付给他二百一十万里拉,这是三次交货的钱。
卡洛没有给钱。他的手下举枪对着朱利安。阿巴特马乔跟着卡洛离开了朱利安的队伍。
“你这叛徒!”法布罗尼反应过来,冲上去揍他,两个手下牢牢地拉住了他。还有一个用枪指示朱利安上车。这时,他们才发现,另一辆车上坐着米茨。他摇上车窗,车子接连开动。
就在车里,朱利安目睹他们把法布罗尼处决。他握紧拳头,望着窗外,直到地上的尸身消失在视野里。
两辆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在那之前,为了躲避警察的尾随,车子反复在圣洛伦索转悠,或是突然急转,驶向相反的方向,或是在原地停留,再回到关卡。
一小时后,他们驶向马里利亚内拉,目的地是一栋私宅。米茨的人押着朱利安,把他送进房子。米茨随之下车,吩咐把朱利安绑起来,他自会处置。
他在花园逗留了会儿。双手合十,对着上天祷告。他念了一遍圣号经、天主经,最后手持玫瑰珠,向圣母诵念玫瑰经。他把念珠收在怀中。屋内正发生着血腥与屠戮。两名学徒狠踩朱利安的手脚,踹他的肚子,他们把朱利安拎起来,往他脸上吐吐沫,咒骂着,继续对他拳打脚踢。米茨说了停,他们才停。他弯腰察看朱利安。年轻人面目全非,眼角和鼻子都在流血,而眉目青紫、充血,嘴唇破裂。
米茨说:“早该对你这么做了。”
朱利安往地上啐了一口血。他说:“你该杀了我。”
“会的,会的。”米茨说,“很快。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拉斯·扎波拉知道你的行为吗?”
“我想你是误会了。他可没有对你余情未了。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他凑近朱利安的耳朵,“你为你的同伴哭过吗,朱利安·扎波拉?”
朱利安抿紧嘴唇,睁开肿胀的眼皮,盯着米茨瞧。他问米茨:“你为自己的罪忏悔过吗?”
米茨笑了,起身,一脚把他掀翻在地。两名学徒又上来,用无限制的暴力折磨朱利安。米茨的电话响了。他打开手机,短短接听了几秒。他把手机丢在桌上,拖来一张椅子,在朱利安对面发问:“阿富汗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维卡里亚只有一个老妇人。你救下的异客逃了。他在哪儿?”
朱利安说:“我不知道。”
米茨的人扯起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对他施以酷刑。他们抽出一把刀来,划开朱利安的左脸,并且威胁要弄瞎他的双眼。血滴在地上,朱利安疼痛难忍,咬紧牙关,仍说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但米茨以为这是对自己的挑衅。他让两个学徒住手,告诉朱利安,如果他不回答问题,菲洛科莫·葛提就要命归西天。
朱利安继续用那种决然的目光死死盯着米茨。他说:“了解花豹和鬣狗的区别吗,神父?花豹姿态漂亮,但是不堪一击。而鬣狗属于凶恶中的凶恶,它们懂得合作,懂得厮杀,最重要的是,它们会追踪猎物直到世界终结,没有别的结局。”
他以此结语:“葛提不是花豹。”
当日稍早,阿格雷诺接到通知拜访科里亚法院的凯丽·麦克莱伦。后者就扎波拉的诉讼案表示可能需要更改审判结果。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阿格雷诺一眼,没有因为他的无礼恼怒。她说:“扎波拉和军方合作。他的人手在那不勒斯负责搜寻美国政府宣告的罪犯,这就是他提出要减刑的原因。”
“那个FBI探员,你见过了?”
“迪基探员,是的。我们上礼拜才见过面。她向我证实了扎波拉话语的可信度。”
阿格雷诺呼出口气,感到一阵头疼。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情况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我们不得不妥协。”麦克莱伦说,“我的建议是,把拉斯·扎波拉永久驱逐出意大利。只要他出现在这个国家一次,警方有权追捕、将他击毙。他会在异国他乡度过余生,永远没法再夺回往日的权力和财富。”
显然,阿格雷诺也认为这是妥善的方法。他面色稍霁,尽管心中依然有所担忧,放回卷宗之后,他向这位受人尊敬的法官告别。
他去的是在蒂雷松纳勒租的旅馆单间,在那里,两名队友履行身为调查人员的义务。窃听设备还有部分没找到机会摘除,他们因此可以继续录音、记录。除了在米茨的美洲虎跑车装过微型装置,在其手下的五辆车里,他们就潜入过三辆。阿格雷诺带了一些吃的,他们享用简陋的午餐和饮料。没有休息,施特罗一直戴着耳机,他咀嚼蒜香面包,专注地聆听车内的动静。就在几天前,他们改良了窃听设备,信号以卫星发射为中转点,这样一来,能够收听的范围大大增加,电流干扰也改善许多。他听着,突然做了个手势,示意阿格雷诺戴上耳机。
先是沉默,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轮碾过沙石。然后,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不得不这么做。他们手上有乔安娜,还有索菲亚。我没有其他办法。”
施特罗说:“这是阿巴特马乔。”
紧接着,耳机里的另个人说话了。阿格雷诺马上认出这是朱利安的声音。朱利安对阿巴特马乔说:“我不怪你。”
阿格雷诺说:“他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布雷赫尼说,“他们在绕圈子。”
他们放下手中的食物,紧张地盯着。几十分钟过去了。终于,施特罗报出米茨说的一条路名,这是给司机的指示。“在马里利亚内拉!”施特罗说。
他们并不确定米茨带着朱利安前往马里利亚内拉的具体地址。接下来,米茨不再透露路名,只是说左转、右转,或者向前开。
车子停了。米茨和朱利安下了车,他们再不能得知这两者的动静。阿格雷诺的手心出了汗,冷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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