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对石挥先生的传承
友人“诗酒醉洛阳”兄问:“陈道明从业多年,表演风格是否发生过一些转变(比如设计人物的姿态,添加道具等等,是一以贯之还是逐步形成的,或者有哪些更为成熟的处理?)?偶然想到这个问题,还望解惑。”——笔者撰作一文,专为回答。
首先我要说的是,在表演里“设计人物的姿态,添加道具等等”给角色增色添彩的处理,并非是陈道明独有的风格,也不是他的首创。事实上,中国老辈演艺大家如石挥先生,对于这两点,便运用得十分成熟纯熟。作为中国表演史上泰山北斗的人物,石挥先生饱受后辈钦仰。大师残膏剩馥,沾丐后学匪浅。李雪健、张国立、姜文等在访谈中都曾表示过最佩服最崇慕的演员是石挥先生。可以合理揣测,陈道明也不例外地从石挥的表演遗产中有所获益。下文从八个方面,一一细析陈道明对石挥先生的传承。
一、特色动作、姿态、道具
(一)石挥先生
北京电影学院舒晓鸣教授编著的《石挥的艺术世界》(中国电影出版社年出版)一书,“填补了我国全方位地对个体的电影表演艺术家的深入研究的空白”(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刘诗兵语),全面深入探析了中国老辈演员“第一人”石挥先生的表演艺术成就和特点。该书p16-18总结“石挥在塑造人物形象的过程中,有些带有他个人的特点的做法”:
第一,非常重视人物造型,包括人物的发式、脸部化妆、服装、习惯动作、语音语调特点等等,每部影片人物造型绝不相同,而且变化很大。……就是同一个人物,由于环境及人物性格的变化,在同一部影片中,人物前后造型也不一样。
第二,注重小道具的运用。石挥很知道人物手中经常拿着的小道具,可以表现人物的爱好,是人物性格的延伸,可以帮助塑造人物。所以,他在塑造每一个人物的时候,都喜欢同时考虑人物手中的小道具。
第三,寻找能够表现人物性格的“绝活”。黄佐临导演说:“语不惊人誓不休。导演一出戏而无独到之处就不演出,演一个人物而无鲜明的个性表现就别上台。而石挥的创作欲望是极强的,每个角色身上都要找出与众不同的绝招动作。”……“绝活”就是指,为了表现人物性格特色而苦苦琢磨,找到的“绝招”,包括“动作”和“声调”。“绝活”不可能处处皆是,但在每一个角色的创作中,总能找到那么几处,令人叫绝,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又,该书p-,转引了上海戏剧学院原导演系主任胡导论石挥“形体技巧与造型表现力”的一段文字:
在我看过的石挥演的戏中,一个很深的印象是,他似乎天赋就有一副如雕塑家手里的黏土般可塑性极强的形体造型的本领。在他的舞台人物形象创造中,主要倒不是运用戏曲行当的身段程式来给人物造型,而是像京剧演员那样善于运用服装、化装、道具,结合着身段的运用来给人物造型。
吴祖光剧作《捉鬼传》(佐临导演)里,他演的一撮毛:光光净净一个秃脑袋,脸上只抹肉色油彩,抹得和秃脑袋的颜色一样,不勾眼圈,也没眉毛,鼻子也都好像塌进去了,脸就成了和秃脑袋一样光光净净平平塌塌带皮的肉板,就在这肉板上长着那么一小撮黑黑的毛。
在柯灵编剧佐临导演的《夜店》里,他演的金不换穿着的一身很瘦很瘦又很长很长的华丝葛长衫,正是金大少当年过着“金马玉堂”日子时最出风头的一件时装,石挥穿着它时,把身子裹得特别苗条,走起路来,侧着身子,微微地斜弯着腰肢,把身子塑成弯月似的,真的是把他那万般无奈而又总忘不了当年风流潇洒的人物气质全展现出来了。
在师陀编剧佐临导演的《大马戏团》中,他演慕容天锡,出场时手里的扇子把足有一尺五寸长的泥金大黑扇子,哗地一声抖了开来。接着唰、唰、唰地那么几下一扇,那造型,那神态,节奏那么鲜明、强烈的扇扇子的动作,扇子又那么大得出奇,只有当年北京天桥的慕容天锡那样的人才会用那扇子和那样扇扇子的……
(二)陈道明——电视剧《一地鸡毛》()
下以陈在电视剧《一地鸡毛》()中的演出为例析说。《一地鸡毛》有刘震云原著和编剧“双保险”打底,剧本台词考究精良。十五年后,仍然是刘震云原著加剧作总监的电视剧《手机》(),仍由陈道明主演,细心的我(表扬我吧^_^)发现陈道明两处类似的特色动作——这两个特点显是陈道明赋予的,而不是刘震云或导演的:
1.陈道明特色的鸵鸟政策——逃遁于吃。《手机》中费老有个特点,每次上桌,都是咔咔一顿狂吃大嚼——这是他厌恶人际交往的“饭遁”。费墨一上席面是标准的“食不言”,只顾往嘴里塞菜。我分析,他是内心深处不喜欢应酬,推杯换盏翻来覆去磨叽些不搭不靠的应酬话,加之自傲,认为这些人哪怕就是认真说话,也到不了我心,所以干脆以逗萌吃货这张面具示人,既然填不了心那就填满胃;《一地鸡毛》7集:小林一早边啃西红柿边拾掇要去上班,老婆就在那叨叨,小林应付几句起身要走,老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桌子上,按住他肩膀不放他走继续叨叨,小林也不很不耐烦,也不毛,也不言语敷衍,也不好言相求,只把啃了半个的西红柿又拿起来不住往嘴里塞……(你有叨叨嘴,我有西红柿!)
2.陈道明特色的“色厉胆薄”——只敢腹诽。《手机》中,费墨和老婆李燕儿抵靠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燕儿说了个啥,老费心里颇反对颇反感但老婆仰着脸儿直瞅着自己呢,怎敢sayno,所以他忙不迭闭目垂首连点几个头敷衍过去,傻老婆胜利地转过脸去了,老费“秒变”,他咬牙凝目,从上往下朝着老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长头发顶上猛啜一个鬼脸,嘴皮子嗫嗫,骂的什么咱们不知,咱们其实也知,不外乎笨婆娘蠢女人啥的哈哈。他是老费,他是个老废物,他只能这么阿Q一下捞个没被看见的胜利,捞个没被看见才有的胜利。他还能一耳光甩过去冷哼一声暴喝一声“滚!你给朕滚!”么。他是小男人啊。《一地鸡毛》8集:妻子在枕边嘀咕:你是不是也想在办公室弄个第三者啊,那小彭倒挺合适的。然后扭过脸迷糊睡去。小林对着妻子的半边脸咬牙咧嘴显然在反击——可是只是腹诽:无声的吐槽。Ps:引申一下,话说我陈老师在剧中如有小舅子,必是孔武有力四肢发达简单粗暴看不起文弱姐夫的小舅子这一标配——《冬至》戴崴,《中国式离婚》林小军。不知道这是不是陈老师商编剧后给自己加的“人物关系特色道具”?而陈老师的角色清一色的对这种四肢发达的小舅子都是虽然鄙夷不屑但是只敢背后逞英雄因为当面说会被饱以老拳^_^。但陈一平对戴崴、宋建平对林小军,骨子里又自有一种不可凌迫的威压气场,好似胸中自有百万雄兵慑服这等莽夫倒也不敢轻举妄动。——陈道明这个味道的拿捏,轻重恰好;文而不弱,此之谓也。
——以上两个特色动作无疑就属于石挥先生重视的“能够表现人物性格的‘绝活’”。下面再从语言、抽烟、看闲书、看足球、吹口琴、衣装前后变化等方面看看小林之为小林的特点。
语言:“你/他失去理智了。”这句话是小林慢慢变成老林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金句。时不时以抽身于外的旁观者身份审慎地评议他人,这表示小林在有意识地提醒自己:我还没有失去理智。潜意识里是他对自己的不自信。对自己能不能保有理智不再失去理智的不自信。因为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内心对自由人性的呼唤其实是如此强烈(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分分钟不留神就会让自己“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后果是啥?是没房子住,豆腐馊了,保姆罢工,孩子上不了好的幼儿园,曾救了自己命的老师的命自己却救不了……(按:陈道明在《黑洞》中演的聂明宇也有一句爱挂在嘴角的——老是在跟人匆匆结束短短对话后挥挥手背对人撂下俩字:“再见!”联系《一地鸡毛》中小林的“失去理智了”一语,可知为角色加“口头禅”也是陈道明表演里一重要特点^_^。)
抽烟:心烦的时候才抽。剧中老张饶有兴味地对小林说:你不是说你心烦的时候才抽烟吗?(怎么搬家歇口气儿的工夫就抽上了。)小林耷拉着头笨拙地打哈哈。然后又是沉默,吁气,再抽口烟。老张的话无意间揭发了让小林又不禁悚然的一个事实:原来以前烦心的时候那么少,现在烦心的时候这么多。10集,晚饭桌上,小林给老婆请示:我今晚看看球行不?决赛!生活中就这么点乐呵了……老婆说不行!看球能吃还是能喝?能给咱煤气?今晚不许看球,明天早上早起把煤气换了。于是小林晚上抽着烟,把收音机开得小小的,搁耳朵边听比赛。老婆嘟囔,去看电视吧,明天记着换煤气就行。小林搂不住憋火来劲:我说看电视了吗!我说了吗!……若干年后,陈一平在漫漫寒夜里躲在银行柜台下过夜,陪伴他的毕竟还有一枝枝香烟。那个夜晚,小林首先还不是要用香烟来告诉自己我有好烦,我已经快要出离这个烦,他是用呛人的烟味儿来无声抗诉老婆,我有好憋屈。
爱好:看闲书,吹口琴,看足球。
小林并不是一个有志青年,踏入社会进了机关也没存着济世报国的宏愿(公),或升官发财的大梦(私)。他就这么继续吊儿郎当地穿着短裤趿着拖鞋迟到早退,桌上摊着厚厚的“闲书”。小林终于有了立锥之地,哪怕是合居的房子,这望外之恩也让他把自个儿看“闲书”的毛病当臭抹布一样扔得干脆:他一脸心甘情愿的讪笑,对老张点头哈腰保证:“不看书,不看书。”但事实是小林只是把不看书变成了不在办公室看书,他仍然为自己保留下一块方寸须弥,譬如跟处长老孙同作为伴当陪张副局长出差去包头,火车上靠窗坐着的他,摊开了久违的闲书,忘我地把头埋进了厚砖头。这还没完。小林“对抗”这一地鸡毛的生活的武器是文人的只字片纸,除了书,哪怕报纸,哪怕不怎么有营养的烂报纸都能糊弄下这双眼。于是我们看到,在饭桌上小林一边挑面条一边侧着脑袋看报纸,夜深了老婆准备上床从背后拉拉他汗衫衣角他全然不觉凑在灯下看报纸嘟囔一声“这点儿就完了”,哪怕排队买豆腐他闲工夫也不耽误手里还是抻着一张报纸——放眼一排大爷大婶儿,除了他,谁还看报啊?小林的厚砖头书和张张大报纸,是陈道明为他的人物长出的对于这个吐槽无力的世界的无奈的一头扎进草堆只露在外的鸵鸟屁股。这是优秀演员在表演上用心到可谓是“深入毫发”的精深至境。到此境界的艺术的美,真是令观众如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妙哉!妙哉!
闲书而外,还有俩爱好:吹口琴,看足球。看足球最憋屈的是这爱好在决赛那个晚上竟被挤兑揉捏成了听足球。但这并不是最憋屈的——最憋屈的无疑是“老林”对着新人小马大马金刀地指指点点:看什么球,踢什么球,不许看球,不许踢球。老林用这个前辈的指点其实是告诉自己,自己是老林,所以自己没有失去理智。老林继续提点新人:上班时不许穿短裤。我们扶了扶眼镜,抬头瞻望,老林同志早已不是昔日大裤衩趿拖鞋的小林,今日的他,长裤白衬衣腰带扎得紧凑。
小林吹口琴是跟老婆谈恋爱时的爱好,在宿舍楼窗边坐着,就着晚来夏风,悠闲地吹几口“长亭外,古道边”。剧集里,小林吹口琴是一头一尾。剧末,妻女在身后侧笑语嬉乐,看似终于也很幸福的小林终于在终日忙碌于口食的一地鸡毛里偷得半日闲,又捡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口琴。他背对着妻女坐在石阶上,用劲儿地吹着,在阳光满地的大天白日里他用劲儿地吹着,发泄地吹着,报复性地吹着,他的眼角好像泛着泪花儿,他鼓足劲儿要把这泪花儿憋回去……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老婆孩子,没什么说的。但只有在吹着口琴的时候还能重拾一星半点儿的青春如风吧。聂明宇在拉着手风琴的时候是冷静沉醉的,是安详陶醉的,是傲然迷醉的。他知道他一朝琴在手,过去已重有。陈一平在听着魔笛的时候是面容不波的,是思绪不波的,是心湖不波的,在冬至之前,他是可以让自己平静如斯安享如斯的。可是小林却不行。小林哪怕在把鸵鸟的屁股坐在石阶上,哪怕在逃遁于他废置已久的口琴中,却还是悚然惊醒——抬望眼,不远处竟是另一个自己,拿着洗车巾向自己招引的自己。小林把口琴从嘴边抹下来,朝着洗车工小林,缓缓摇了摇头。洗车工小林略不耐烦,拿着抹布向口琴小林再招了招,然后,转身而去,朝向开门的大奔点头哈腰。
二、对道具的嗜好
(一)石挥先生
《石挥的艺术世界》载谢晋导演回忆石挥先生在电影《我这一辈子》里对一件破棉袄“苛刻”到“痴迷”的程度(p):
他(石挥)是有名的戏痴,在创作上对自己相当苛刻,有时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在拍摄《我这一辈子》的时候,他怎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给角色找到一件沿街乞讨时穿的破棉袄的事情。影片中的巡警晚年沦为乞丐,按照剧情的要求,演员必须穿上一件又脏又破的棉袄。但石挥对服装师为他准备的戏服怎么也不满意,觉得不够破,不够脏,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想办法。结果到北京看景的时候,他和服装师在大街上看中一件老要饭花子身上的破袄。那可真叫脏,真叫破,里外黑乎乎的,拿在手上臭气熏天。服装师想,这样的服装叫人怎么穿?石挥却一眼看中,就是它了,还死活不让洗。他让服装师找来一个蒸馒头用的大笼屉,把整个棉袄放到里面蒸,消毒。等拿出来晾干,一抖搂,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层虱子,就是上海话讲的“老白虱”。现在大家在影片最后看到“我”穿的那件千疮百孔,结丝挂缕的破棉袄就是这一件。石挥穿上它,到前门大街一带追着三轮车讨饭,竟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还真讨到几个铜板。摄影师躲在一边,把这一场景偷拍下来,在影片最后就用上了几个这样精彩的镜头。
(二)陈道明——电视剧《二马》()
《二马》剧中马则仁的各种小物件儿小玩意儿,都是陈道明自己捣腾的。
《二马》制片人之一曾日华在《〈二马〉中的陈道明和王晖》(载年第2期《当代电视》)一文中写道:“开拍那天,陈道明又拎着一包行李来到现场,说是给剧组省钱了,自己买来了马则仁的皮鞋、眼镜、小镜子、梳胡子用的梳子,还有烟斗、烟丝等。这些小玩艺,不少是陈道明自己专门逛文物市场,买回来的民国年代的文物呢。他郑重其事地嘱咐跟班的剧务,这些小道具每天都得带到现场,我随时要用。”
《二马》副导演米铁增在《陈道明目中无钱》(载年《人生与舞台》)一文中写道:“为了演好这个角色(老马),道明先生自己下了很大的功夫,比如说小道具,他自己亲自跑到潘家园旧货市场,找到那个时代的小梳子、小镜子、鼻烟壶、烟斗等等必备的小道具,为了买到正宗的烟斗丝,他跑到燕沙与售货员好说歹说,愣是感动了售货员,把多年前的存货翻出来卖给了他。接着戏,他自己不仅不提钱,还自己花钱作了老式皮鞋,戏中老马第一次到英国坐轮船时,戴了顶当时极其流行的平顶细草凉帽,全北京都买不着,后来道明先生听说天津有,他自己是天津人,就托朋友买,结果还是买不着,他仍不甘心,到处打听,后来听说他一个朋友有,剧组到了天津,他自己去朋友那里取帽子,全剧组的人都在塘沽口等他,那天远远地见他戴着这顶平顶细草凉帽向他们走来,那份得意就甭提了。”
老舍原著中,马则仁“吧嗒着烟袋”,陈道明给改成了“烟斗”。如《康熙微服私访记》中张国立所演纪大烟袋一样吧嗒着烟袋锅子,似乎更给人一土老帽土豪老财形象;老马先生可是爱美有派的“绅士”(据钱锺书《围城》载:“英国导师一边抽烟斗,一边跟学生谈话的。”),在温都太太面前要有型有款,身穿剪裁合体精致洋装,手握质地精美小巧烟斗,似乎远较提着一烟袋锅子吊着一烟荷包袋子倜傥潇洒,风度翩然。
——陈道明对道具细节近乎痴迷般的讲究,其实正是嗣响老辈演艺大家的风范。
三、重要的动作演三遍
(一)石挥先生
《石挥的艺术世界》载老演员崔超明总结石挥一个重要表演特点(p):“就表演来说,石挥对影片里的角色特别注重渲染,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同一个动作,在整个表演中起码要重复出现三次以上,例如,这个角色看见那个女人,他想拉她过来,但怎样突出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石挥设计一个用力摸自己脑袋的动作,表示咬牙切齿,这个动作在戏里会出现多次。”
(二)陈道明——电视剧《围城》()
《围城》里,陈道明值得特为拈出的一个动作/肢体语言“重要的东西演三遍”,便是回家后倒床上的仰卧。
仰卧一:9集,鸿渐与妻子在港,从山上辛楣住处受苏文纨气回旅馆,柔嘉找丈夫吵架。方鸿渐敷衍老婆半天,厌倦疲乏,一仰面躺在床上。
仰卧二:10集,鸿渐夫妇回到上海组织小家庭,有多场室内戏。我特别赞赏《围城》剧组的一点便是,原著里极少、甚至根本就没提及俩人室内对话时在干些啥(这也能理解,小说跟剧本有文体性质之不同),但剧里演来不能干瘪瘪的,每场戏对话俩人都是端坐对视干瞪眼儿(时下不少剧便是如此,不生动,不真实),必须有各种生活细节作为语言之“载体”——且看夫妻说话时,柔嘉卸妆、鸿渐读报、柔嘉织毛衣、鸿渐洗脚擦脚、柔嘉铺床……各种民国都市小夫妻生活气息。这些生动具体活泛的小细节自然又少不了“陈鸿渐”特有的仰身一躺。
仰卧三:10集,方鸿渐下班回家,碰巧偷听到老婆和姑妈又在背后嚼自己的舌根,气得扭头就走,在寒冷的大街上溜达半天,终于扛不住,挨冻受饿回到家,躺下节省气力,省下来气力跟老婆吵嘴。——关于这场戏,陈道明在田小蕙对其专访《陈道明访谈录》里还特为提及了:“临近剧终方鸿渐回家的那场戏我不太满意。当然,现在的处理是人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以示人生苦累。要重拍,我会处理成他先慢慢坐下,继而缓缓仰倒,然后侧转身直至四肢缩成一团。这样会更含蓄,更耐人寻味。”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后,陈道明在有“当代《围城》”之称的电视剧《中国式离婚》()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补足”了这个遗憾:他演的另一个憋屈的已婚男人宋建平,下班后不愿回家,他宁愿抄着手裹着风衣坐在海边石墩上吹寒冷的海风,也不愿回家面对永不消停的泼妇悍妻——君须注意,此时的人到中年的“宋鸿渐”,他的侧影,是身躯佝偻、“缩成一团”的。
四、人物情态前后之变
(一)石挥先生
《石挥的艺术世界》p17:“石挥非常重视人物造型,包括人物的发式、脸部化妆、服装、习惯动作、语音语调特点等等,每部影片人物造型绝不相同,而且变化很大。……就是同一个人物,由于环境及人物性格的变化,在同一部影片中,人物前后造型也不一样。”
(二)陈道明——电视剧《梦断青楼》()
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里叶问有句台词:“如果人生按四季分的话,那么我的家就像春天一下到了冬天。”套用这句话:如果说人生有春夏秋冬,那么从这一集开始,九条的人生,就直接从春天跌入了冬天。乔上飞使了条毒计,派人从九条老家乡下接了他老娘来城里“享福”。不明世面的老人家满怀希望颤巍巍登上藏春屋外边的木楼梯,还没等她见到这大楼的“大掌柜的”——“做大买卖”的儿子的面,就被一泼皮伸手一推,滚下楼梯,不暝而终。其实老太太登楼那一刻,观者如我,是悬着一颗心的:正如前边戏毒辣的乔上飞在被绑上山的九条背后那一问,“你娘知道你干这差事吧……你娘还活着?”(从那刻起乔土匪就盘算着使坏了)——虽大字不识却善良朴实、内心里一直以能干能赚大钱的孝顺儿子为骄傲的娘,该如何面对儿子干的其实是那断子绝孙的行当这个事实真相啊。我不敢想象。也不敢想象九条得知娘已经得知时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讲,九条老娘不明真相而终,或如鲁迅所说铁屋子里未被唤醒者们“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究竟也算不仁中之微仁。然而天地毕竟不仁。从棋盘上被唤起的九条走上楼来,拨开众人,目睹的竟是老娘白头萧然,横尸当场,那寸心刀割之苦,又岂是他其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喊“娘!”,可尽万一……
他用白毛巾,为娘细细、轻轻地,擦拭遗容。他的神态动作如此轻缓精细,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娘。整理毕,系好娘的领口,然后,拿出大洋,放一个在娘的手心,珍珍重重的帮娘攥好;再放一个在娘的另一手心,也珍重地攥好。九条是最爱钱的人。他自己都不讳言、甚至明而示众。(5集,九条对乔上飞说:我九条就是爱钱,从来不沾色。)但他这么爱钱不是因为爱钱所以爱钱,而是为了让从小穷苦的娘能过上吃好穿暖的好日子。可现在娘都没了。他还要钱做什么?九条看似生活得有滋有味,其实正是无味才无味中硬要嚼出有味。生活的真滋味往往不在当下,而在彼岸,而在希望。支撑九条活下去、把他如此厌恶的王八生活(稍后边戏,他给娘出完丧,事都了了,不干了,不干这个他厌恶的王八行当了,被洋金花伙同警察局长逮回来,绑在他那间小黑屋床上,警察局长叼着烟玩着枪吐着雾悠闲地去“点醒”他:“我们是一条窝里的狼,你除了在这干下去的话,你别无选择。”)过下去的彼岸和希望,是他的亲人。干他这行是没身后的。他所有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只有含辛茹苦带大了他的娘。他不能让娘知道自己究竟干的什么,他只想让娘享上他不管干的什么总之能挣来白花花大洋的福。现在,他还要那么多大洋做什么?所以他当着“丧事一条龙”的领班倾囊而下,哗哗哗倒出一桌子白花花的大洋,呆木着交待:“这是,我所有的钱了。让你的兄弟们,把事办好。”
陈道明准确抓住并保持了九条在娘惨死之后的基本情态:呆滞疯魔。九条为娘整理完遗容,在遗体前,长跪垂首,久久不言。洋金花来劝慰,赶紧收拾收拾,让老人入土为安。九条缓缓抬眼,目光中是哀痛至极而生的呆滞疯魔之意,他一言不发,缓缓起身,抬着这呆疯的眼神,拖着木然僵硬的步子,一步步走近洋金花……瘆人如此,洋妈妈自然惊悚着步步后退,带着过来凑圈子的姑娘们惨叫一声落荒而去。九条服孝,白巾缠头,白带系腰,拖根长棍,孤身上山,找乔上飞复仇去。他无枪无刀,单人匹马,就这么去显然是送死。但他此刻的情绪情态已近乎疯魔,他不管不顾就是要去送死。娘都死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都已经坍塌了。就这么死了还好。乔上飞可也真够毒辣,他捏死九条就如捏死只蚂蚁。要捏死前次抓上山就捏了。他故意躲避不出,任九条寻不着一个人,把山寨砸了个稀巴烂。他要让九条求死不能,留在这世上慢慢反刍老娘惨死的啮心之痛。
在本剧中,陈道明精彩地、可以说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演出了九条丧母前后的外形和情态变化。
情态上,由冷容寡语懒淡孤傲一转而为呆滞不言似中邪略疯魔。后边戏几次洋金花找九条说事情,洋金花是哗哗说一大篇儿,末了,九条要么是呆痴不语,要么就是神叨叨来一句要挨边不挨边的(这是新东西)。如洋金花说眼皮跳(19集),倚着墙根坐在楼门槛上的九条神叨叨一句“要出事儿啦”,缓缓起身,缓缓转身,缓缓而去,边走边缓缓重复这句叨叨“要出事儿啦”,统计下共五遍;再如洋金花找九条来说事情,让他卖了老捅娄子的大满(20集),蹲在地上任黑猫在他肩背“履身如夷”的九条缓缓站起身来,神叨叨仰天一句“打雷啦”,缓缓转身出外,“要下雨啦”……语调鬼气森然,令人毛发悚然。
外形及服饰上,也展现出可以说是“地毯式”的变化。头发:不再大背头油光蹭亮了,就是个潦倒的中分。胡子:不再是唯上唇有须,髭须修剪有型,而是上唇下颔任杂草丛生。衣服:不再穿那件蓝色缎面袄子,就是那件不下身的孝服黑褂子,胳膊上一朵白花,一个“孝”字。甚至连镇日长对的棋盘都歪着了,不再是正对着了。这个细节真是令人发指的周到。(自然就更没有小茶壶小酒壶几碟小菜那些了。)
继续当茶壶的九条仍是继续着茶壶的每日“晨课”:喊“起床喽”。但与8集、11集出现的响亮抖擞的吆喝“起床喽!”迥然有别,这儿(16集)的“起床喽”已不再有那个响亮的感叹号,而只剩下唤晨起者佝偻着背、拖着缓慢的木木的重重的步子的一声声有气无力的省略号。略带鬼气。(这个有气无力的“起床喽”在后边18集也出现了。)以往,吆喝完“起床喽!”后他是抱着黑猫懒懒坐在木梯子上晒太阳;而今,他仍是默坐在木梯子上,神情却已不是懒淡,而是呆滞似疯傻。
如果说象棋之前是九条消闲送日之具,他怀里搂着黑猫摩挲着猫后领子另一手握着泡着当季上好新茶的小茶壶悠然自得地间或啜一口,楼底黑屋里一个人的小日子倒也闪亮;那么在娘死之后,面前镇日呆对的这局棋,则成为他呆滞疯魔化心绪情绪的一个出气口,或曰玩伴。过新年了,在黑夜里黑楼底他那间黑屋子里,他仍是独对棋盘,怀里无猫,手中无茶壶,发不上油,孝服不下身,垂着头,呆呆滞滞眼神斜往上瞅着棋盘上所余无几的棋子。听得楼板上传下来的过年鞭炮声,人群欢呼声,他缓缓仰起头,呆呆瞅瞅头上楼板,又呆呆傻傻的缓缓低下头来,脸上微带不屑的疯气儿更盛了,他突然冒出一个更“疯气儿”的举动——轻缓伸手,郑重摸起一块棋,突然猛地抬手,“啪”地往“敌阵”一块棋狠拍过去,嘴里嗫嚅念叨着,那叨叨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甚或连他自己也拎不清(最后一集第24集亦出现九条疯劲儿拿棋子儿拍棋盘镜头,且不再是“啪”拍一下,而是“啪啪啪啪……”狠命连拍数下,嘴里念念叨叨得也更响更狠),然后,小心缩回手臂,收过这块被吃掉的棋,重又回复“呆坐无语对残局”的“常态”(注意,细节:他缩回来后的呆坐,头已不是之前的侧右边低垂,而是往左侧低垂了。这种细节不说明人物的什么,也不表示演员的演技怎样,但这个细节本身的确值得特为拈出。这个细节是为它本身的变化之美而应拈出表之的~)。
在过年给娘烧纸钱之时又被乔上飞派人逮上山。原来乔上飞同时还逮了冷团座。他是要把这俩凑一块,让“最知根底”的大茶壶亲口给冷团座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小百合的真正身份——她就是他冷团座的未婚妻,大满。可九条软硬不吃,笼袖蹲下,不发一言。请注意这里又是蹲下。连我们乔爷都看出陈道明先生这个演出细节来了^_^——他对九条来了句,“老九呢?干嘛蹲着呀。”然后说了一大堆“你娘的事都怪我”的赔不是的话。九条面无表情,笼袖不言。听了有顷,蹲着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热脸”贴过来的乔上飞。乔上飞终于憋不住怒火,一巴掌兜头打过去。九条根本是不会照他乔上飞划下的道道走,他仍是面无表情,笼袖不语,愣头愣脑看定乔上飞,少顷,鼻孔里轻喷口气,神叨叨咧嘴笑一个,站起身来,随意地抬脚踢翻了面前地上乔上飞敬上来的酒碗,抬步便走,乔上飞喊,“站住!”九条站住,回转身,“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竟是大哼其“一字调”,摇摆而去。请注意令人不得不击节的是,这段“一字调”改版了:“一匹马踏不破呀,铁甲连环哪;一杆枪杀不败哎,天下的好汉哪;一碗酒哇解不开呀,三代的冤仇哇!一文钱,它难不了,盖世的好汉哪!……”身出山门,余音渐消。——将“一字调”原调中“踏破了”等句中的“了”字改为“踏不破”等句中的“不”字,那就是九条身经大难,实已看破了人世,这世上之事,千难万难,哪是洒脱地唱一声“了”就能了得了的。他这儿看似更洒脱地唱着“不”,更见绝望,更见苍凉。这个由“了”到“不”的改动妙手,如此“聪明”地展现了人物命运和心态的转折变化,让人不得不为陈道明击节称绝!
五、对戏曲身段的借鉴
(一)石挥先生
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有云:“窃惟缋事以众色成文,蜜蜂以兼采为味,故能绚素有章,甘逾本质。”曾国藩在其《日记》之“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条中写道:“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太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蜜蜂以兼采为味”、“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读书、作文如此,表演亦如此。包括演员在内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提升自己多方面的文化艺术修养,这样在文艺创作中才能“源源”不断,有丰富多样的艺术资源来源可供借鉴开掘。石挥先生能在话剧舞台上几乎是“戛戛独造”出“舞台语”这一崭新台词表现理论和实践,颇得益于他的音乐修养。台词而外,演话剧的身段上,石挥也从他的另一表演资源来源——京剧中获益匪浅。《石挥的艺术世界》p载胡导所言:“石挥演文天祥,在人物造型和人物气质创造上,以他熟悉京剧表演并演过京剧的艺术修养为基础,用上了文武老生的扮相、功架和身段造型,当然把它们话剧表演化了。所以演得极为得体,更极有古代将相的气势、文采!”——这一看法极具只眼。斯坦尼论形体动作,由于不熟中国传统戏曲在功架身段方面的独到成就,是不能为中国演员形体表演的“民族化”提供切实有效的理论资源的。演古装历史人物,特别是殿堂之上的大人物——帝王将相,必须有大气壮阔、动荡流美的身段功架,这一点吾国演员只能从戏曲舞台从谭老板力拔定军山这样的传统艺术菁华中获得启发汲取营养。
(二)陈道明——电视剧《康熙王朝》()
周培公蓬首垢面,食不果腹,破衣烂衫,衣不蔽寒,潦倒街头,偶逢圣颜,数言立谈,遽蒙青眼,简在帝侧,入侍枢要。于是乎有清一代宰臣凭空多出一周某^_^,电视剧演来,明珠、索额图几乎皆成摆设,无大谋长策可佐君父,唯是以谄媚事君。周培公则反之,唯是以直道事君,颇有魏徵之风。且看他入相出将,以“本朝第一汉将”钦誉挂帅西征,智勇兼备有胆有识,先平察哈尔叛乱,再拿下骑墙的王辅臣,为平定三藩立下最关键的大功。昔人论天水一朝史事,高宗朝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汉文帝更思颇牧于前代。是明君名将,遇合为难。但名将功成,却又多不免黯淡之局。天子北巡盛京,看望重病垂危的周培公,感慨道:朕把你撂在这冰天雪地里,有八九年了吧。并直言:也有监视你这个汉人的意思。可谓君臣无私言。一直到这里,他对周培公都并没有太深的愧疚。直到周培公赠皇上“一幅小画”:“皇上,臣的屋子太小,展不开,皇上,带回宫里去看吧”。
康熙开始以为周培公只是寄情山水而已(康熙:“培公啊,你什么时候又寄情山水啦?”周答:“山水有情,生生不息呀。”),所以不大在意,回到盛京行宫大殿,奴才们将图轴抬到殿上到他身前,他随手一个简单手势,示意打开便是。然后转过身朝殿上龙座拾级而上。他作势要坐,顺便侧首一望,发现博大的皇舆全图随着卷轴在宫墙上缓缓展开,双目登时放出吃惊的光芒,嘴微张,不由自主地朝向图卷趋近几步,要看清楚点,还是不清楚,于是他步下台阶,走到阶下,全程目光直指墙上未改(并未有低头看阶),右手顺手抄起陛阶尽头小柱子上那一枝大红蜡烛(此一细节大好,康熙的不拘一格与洒脱大气就在这“顺手一抄”,康熙的内心震撼以及全身心为此图吸引的行状就在这“顺手一抄”),走到图前,先仰头一观全貌,然后原地一个转身旋转(身段大气流美,有点像舞步华尔兹~),旋转开去,就是退后两步,旋身中顺手解下外披风,一旁侍立的李德全赶忙躬身接住,他就势往前再走两步,再回转身来——他这才能够一览全图!可见此图之雄壮,大清版图之宏伟!在端凝全图之际,他命明珠速去看望周培公,问其临终遗言。(问临终遗言可谓是对大臣之至高荣宠。譬如前朝如汉主刘禅问诸葛丞相以后事,亮荐以蒋琬、费祎。)览全貌有顷,天子缓步走近,站立图前,右手烛交左手,左手一伸,烛交小监,他伸出右掌,轻抚图面,似由这图面的纹路,感知这一代贤臣十年的心血。周培公的画外音响起:“皇上,微臣穷十年之功,遍阅古今各族史料及图谱,终于构成此图。臣,死也瞑目了。”随着周培公的字字句句,皇上的掌缘沿着江山起起伏伏,他缓步凝定,躬身细看,驻足久久。周培公画外音继续:“微臣自信,此图不但是大清最精最全之图,也是中国自古以来,最精最全之图。臣以为,台湾郑氏孤悬海外,只是大清的疥癣之疾,大清的心头巨患不是台湾,而是蒙古准格尔王葛尔丹(康熙的手指恰在此刻移到蒙古准格尔部)。在朝廷平定西南三藩时,葛尔丹也在一步步收复蒙古诸王(镜头里,康熙游走图面的手已由右换左),臣料定,他的最终目的是统一全蒙,虎视中原,与大清争天下。葛尔丹之西,有西藏之*河蟹*暗中支持;之东,有俄罗斯彼得大帝重兵压境。三方一旦联手,大清无宁日。但,欲平葛尔丹,朝廷却不得不先收台湾。因为东南各省乃大清财赋之地。东南不稳,大清无力西征北进……”周培公此番临终遗言,是说图,不止于说图,乃按图说话,说天下大势,军国大略。其剖判形势为朝廷定先后方略,令人思及韩信“汉中对”、武侯“隆中对”,真大才也!这时,索额图来报:“禀皇上,周培公去世了。”陈道明此际的表演很精确,康熙听闻“禀皇上,周培公”时手指还在图上游弋,“禀皇上”三字由左至右,“周培公”三字从右到左,待到“去世了”三字,顿时凝住了,连同全身一动不动,少顷,左手左臂缓缓滑下落下,他无声片时,吐出三字:“知道了。”(“精确”再举一例,《我心飞翔》花絮:拍戏时有一个镜头,高晓松让场记提醒陈道明一下,到20秒的时候他必须走出画面。陈道明说:“我知道了,不用提醒。”实拍的时候,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时间刚到20秒,陈道明一秒不差就出画了。(年1月《文汇报》专访陈道明:《演员的至高境界是“无语”》))然后吩咐李德全:“告诉晚朝的大臣们,周培公死了,朕,停朝一次,为亡灵守夜。”然后缓缓举起两臂,伸展双掌,轻按在图卷上,双臂缓缓伸展,头背缓缓埋下,手臂缓缓滑下……这一下下的背部动作,就是康熙皇帝心中那一声声怅然长嘘。(老辈导演白沉说中国表演界“第一人”石挥“他背对观众不动,背上也有戏”(《石挥的艺术世界》p),陈道明庶几可当此语也。)
——老辈而外,即陈道明那辈演员,几乎没有不懂京戏的。就现有报道资料看,陈道明热爱京昆,尤其是著名昆曲女演员王芳的“粉”:在看完一出昆曲《长生殿》后,著名演员陈道明曾由衷赞叹:“这才是艺术家,这才叫表演。”(《旦有芳华》,载4年6月《现代快报》)。陈道明演出中用“京昆”,有:一,唱腔;二,身段。唱腔:《二马》、《寇老西儿》;身段:《江山风雨情》、《康熙王朝》。身段又分为二:一是水袖飘转、妩媚凄美的“阴柔”身段,陈道明有可能获益于梅兰芳《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戏;二是大气壮阔、动荡流美的“阳刚”身段,陈道明有可能获益于谭鑫培《定军山》、杨小楼《长坂坡》等戏——如上所析《康熙王朝》中康熙看《皇舆全图》一段戏。
六、背影演戏
(一)石挥先生
《石挥的艺术世界》p:老艺术家白沉导演评“话剧皇帝”石挥先生:“他背对观众不动,背上也有戏。”
(二)陈道明——电影《唐山大地震》()
《唐山大地震》中养父去女儿大学宿舍看女儿一场戏:他洞若观火,女儿是为躲养母而远考外地,也是有避嫌养父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意思,这不能不让他内心难过;女儿两个暑假没回家了,妻子卧病在床,她的病情加重恐怕与女儿的远避也不无关系,这也让他难过;看到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这不能不让他更难过。这几层难过郁结蓄酿的隐忍内伤,如果不是表演特质隐忍内敛的演员陈道明来诠释,换个演员还真的难以出来这个味道。演员技艺的精湛在于细节动作的节奏区分,譬如上析前后敲门“嘟嘟”的不同,这里是背对女儿也背对观众的父亲打开箱子把给女儿带的吃的一件一件往外拿,当女儿问道“我妈身体好吗?”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慢慢直起腰来,仰起头来,一个停顿,似乎轻吁了一口气,道出仨字“不太好。”善用节奏和背影演戏,中国男演员中陈道明可谓佼佼者。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毛巾,他坐在床沿上,听闻女儿问道“我妈为什么住院啊?”他陡地抬头看定女儿,皱纹包围的老眼射出两道内蕴“你也知道问”的光,这是爸爸对女儿的谴责,以陈道明的王德清的温然,以王德清对女儿的温然,他也只能以目传语了,长镜头里,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就在我们观众以为他要怎么着的时候,他王德清的怎么着就是自失地低头一笑,咬咬牙关,腮棱凸露,脸部眉周的肤纹颤动,一侧头,没回答女儿“我妈到底为什么住院啊?”的动问,侧回头,再垂下,举手用毛巾深深捂住脸,“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妈吧。”这个紧紧捂脸缩肩的动作影片给了一个长镜头,显然,他捂住的是泪眼。——可以大言一句,这种隐忍内敛节奏熟稔层次细腻的戏,一般的男演员真演不出来。“学如牛毛,成如麟角”,陈道明绝非靠人品啊气质啊颜值啊学识啊……这些东西成就地位的,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硬底子演技派演员。
陈道明的背影戏,《唐山大地震》片子后边还有两个:1.大校寻女不着,独坐校园榕阴,久久起身,缓缓而去,那个坚毅硬朗的军人背影,那个瘦削孤独的父亲背影,也渐渐远去……2.暮年,灰白的发,佝偻着背,托着外孙女儿给姥姥的遗像敬酒,用缓慢低柔的调子教着外孙女儿叫“姥姥”、“姥姥”,慨叹一声“姥姥要是在,该多好啊”,镜头拉远,给我们一个他穿着灰色毛线衣的老年背影,越发令人觉得老景凄凉……3.还有他接受《南方周末》专访谈到的最后成片删了的一场戏:“最后方登走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站在门口……”ps:陈道明演这种女儿的父亲的角色,用“父亲的背影”,真是入骨的好。《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剧,6集,深夜待女女未归,瘦削肩背伴孤烟。周爸爸就一个独自凭栏抽烟的瘦削虚弱(脑病)的背影,深夜等女儿归家,那种隐忍孤寂渐渐老去无所依的感觉就全出来了。后边戏,8集,从北京检查回来,周德明的病体虚弱日甚一日,屋漏逢雨,又赶着蒙蒙跟李然闹别扭,女儿“现在的情绪让我很不放心”,他送走上学去的女儿,独自回屋给女儿叠完被子,无力地“跌坐”在床沿,以手支头,只留给观众一个背影,病深的父亲的背影,那么无力,那么虚弱。)
七、人物关系
(一)石挥先生
《石挥的艺术世界》p49:石挥“不仅要把握自己的角色,而且要把握与其他角色之间的关系”。
(二)陈道明——电影《唐山大地震》()
《唐山大地震》中,陈瑾饰演的养母董桂兰是典型的刻薄厉害俗气的中国中年家庭妇女。对这样的女人我一直是万般爱不起来,只觉得中国的男人真可怜,特别是以王德清,以陈道明的王德清这样好的男人,竟要在这样的女人的雌威下度过一生,竟然还对这样雌威的妻子眷恋深情,实所不解(想到同样是陈道明陈瑾主演的《冬至》,陈一平也是爱着那个令我等外人生厌的妻子戴嘉的)。但中国人有句话是老了老了,就是个伴儿。在一起天长日久,绵长深厚的情感自然就掩盖了生活中这呀那的磕磕碰碰。更加之王德清是这样宽厚的男人。天长日久的日常生活里,妻子一定也有不少关爱丈夫的点点滴滴的,也许是电影篇幅所限,不及表现,但不妨碍观众作此合理推想——而这个合理推想是有演员的助力的,这助力却不在于妻子,而在于丈夫。妻子临终前,丈夫在病房外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全身抽动泪流满面,全然不能遏止。办完丧事后回到家中坐在椅子上,呆滞地微张着嘴,双目尽是悲伤和空洞。暮年,灰白的发,佝偻着背,托着外孙女儿给姥姥的遗像敬酒,用缓慢低柔的调子教着外孙女儿叫“姥姥”、“姥姥”,慨叹一声“姥姥要是在,该多好啊”。年夜饭上女儿问道“爸,您怎么没想着,再找个伴儿呢?”父亲朝着侧后妻子遗像不失爱恋地努努嘴“你妈天天陪着我。”……我们简直可以说,是陈道明细腻准确的表演,拓展了他妻子的角色空间,使陈瑾演的妻子苍白而“可厌”的脸上竟让观众咂么出了那么一些更丰富的内容;同时,也让养父与养女之间的感情在观众看来更为纯粹深厚(他对妻子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陈道明重视对角色心理的挖掘,重视人物间关系的研究,他曾说:“演员职业的魅力,在于其50%是一个心理学家。好演员每天都在研究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演员还是心理学家两种不同人的标准》,载年1月《北京现代商报》)在角色与角色间的关系上用功,譬如足球比赛中的做球和喂球,浑一配合牵连无间,为观众奉献出味长耐咀嚼的戏。谢晋导演回忆中国表演界第一人石挥先生曾对他说:“剧本上印的一行行字,固然很重要,但行与行之间的空白,才是我们演员创作最重要的地方。”(《石挥的艺术世界》p)——不妨可以说,陈道明的演出创作,用心于填充剧本上行与行之间的空白,用心于在人物与人物之间关系的空白里勾勒点染。
八、台词的乐章读法
陈道明是一个难得的兼擅生活化和话剧化两种不同表演风格的演员。他生活化的戏如《一地鸡毛》()中小公务员小林,人浑圆,词儿也浑圆,没有他在《康熙王朝》()、《长征》()中那种棱角骨鲠之味,譬如7集3:40开始,下班回家的小林撞见小保姆(朱媛媛饰)偷偷给自己下鸡蛋面开小灶,他顺手拿起桌上还没吃的或是吃剩的黄瓜塞进嘴里,又像是数落又像是抚慰混杂着无奈憋屈“我无语了”百般滋味对小保姆嘟囔:“小雯儿啊,你总得让孩子先吃了吧!不是说不让你吃!等她吃完你再吃也饿不着你呀!”这段戏的要点是我们脸墩儿浑圆眼镜框浑圆胳臂也浑圆的小林同学连教育小保姆也没忘了嘴里包口食儿生怕落下了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是保姆吃,然后就听见这一连串台词车轱辘似的在嘴里转似乎也跟人似的“浑圆”起来——这一刻的包子脸小林,配合那贼无语还要耐下心来嘟囔的表情动作,别提多可爱了!——然而本文要说的重点则是陈道明铿锵澎湃的一段经典的“非生活化”台词戏:《康熙王朝》中康熙帝“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
康熙在乾清宫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腐败一段戏(50集版本的45集5:30开始),完成台本如下:
当朝大学士,统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罢免四位;六部尚书,朕不得不罢免三位。看看这七个人吧——哪个不是两鬓斑白?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朕的儿女亲家?……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朕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
还有你们,虽然个个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你们,就那么干净吗?!朕知道,你们当中有的人,比这七个人,更腐败!朕劝你们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
朕刚即位的时候,以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是鳌拜;灭了鳌拜,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吴三桂;朕,平了吴三桂,台湾,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啊,朕收了台湾,葛尔丹,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清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乾清宫!就在朕的骨肉皇子和大臣们当中。咱们这儿烂一点儿,大清国就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大清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呀!想想吧,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年哪?忘啦!那棵老歪脖子树还站在皇宫的后边,天天地盯着你们呢!
这段戏可谓《康熙王朝》全剧第一华章,从话剧演员具体的表演艺术分析,这大段台词戏总体上有一特点,那就是有平有兀,有收有纵,蓄势待发处如大江平铺,陡然震怒处如怒海澎湃,而神妙莫测令人醉心处尤在其波澜非止一叠,而是如长江三叠浪,浪浪叠更高,一段壮阔汹涌的交响大曲乃由几段有抑有扬的段子曲共同谱成。以下分段细析:
第一小段——自责。这小段戏演员的肢体语言是坐在龙座上,语言的总体基调是平顺下抑,是为稍后的雷霆爆发充分蓄势——有抑乃见扬。陈道明用平缓低沉的声调体现康熙自责的沉痛,如发起凌厉总攻前拿好桩站稳下盘沉身前驱的步兵前锋线,如即将掀起澎湃巨浪前黑压压涌来的“低”潮。但总体的平、沉之中又自有细微波澜:康熙平稳说完“当朝大学士,统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罢免四位;六部尚书,朕不得不罢免三位。”然后陡插一句“看看这七个人吧!”振起语势提领全场。这句之后的亮点是一个长停顿,这个长停顿结束之后,才开始“哪个不是……”表示确实留出了时间让你们“好好看看”这七个人。陈道明表演的细腻如此。“哪个不是两鬓斑白?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朕的儿女亲家?……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这段台词有高有低,但并无明显的快慢疾徐的区分,一直到这句“朕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突然加快语速,这四小句从句子语势来听简直是机关枪似的连成一串喷涌而出,在我们观众听去自然是精神为之一提一振,相信殿下躬听圣训的臣子们此感必然更为强烈——皇上突然提升玉音节奏,这是做完自我批评,开始要批评我等的节奏啊!
——果然,圣上以疾风暴雨之势破入第二小段,也由自责进入本场圣训的主题:责人。但闻陛下接着暴风骤雨“还有你们,虽然个个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然后猛地一个跑马立桩收束得斩截:“你们!”(猛地从丹田提气沉声吼出),“就那么,干,净,吗!”(一字一顿,精悍酷烈,令人想到顾维钧第一次和会发言“算不算是,盗,窃!”)值得注意的是陈道明配合台词表现的肢体表现——皇帝怒而起身离座,迈着沉厚有力的步伐走(冲)下陛阶,道及“你们”时伸臂手指殿下群臣。……第二小段算是整个长江三叠浪的第二个浪头,皇帝已站起身来,皇帝的语调也已站起来,但虽风狂雨暴,仍尚未霹雳雷霆。
第三段是整个交响大曲的主曲部分,也是由风平浪稳进入波翻浪涌终至怒涛振海的雷霆霹雳阶段。但这雷霆主曲开篇儿,却又是一段扬前之抑:康熙先一段自述伟业“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亲征葛尔丹”:“朕刚即位的时候,以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是鳌拜;灭了鳌拜,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吴三桂;朕,平了吴三桂,台湾,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啊,朕收了台湾,葛尔丹,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清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语音也平顺,一直到“就是在这乾清宫!”一句开始赫然发帝王之怒,声若洪钟,雷霆崩裂,嗡嗡回荡大殿之上。接下来一句“就在朕的骨肉皇子和大臣们当中”又平顺下来,“咱们这儿烂一点儿,大清国就烂一片”重音在“一片!”分贝提升20,“你们,要是全烂了”分贝再提升20,“大清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呀!”分贝再提升20——可谓负重拾级,步步登高。接下来本场黄钟大吕的最高潮前边几经铺垫蓄势终是来到了:“想想吧,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年哪”,语重心长,“才,几,年,哪”,语气尤为缓重,一字一顿,拉开间隙,似乎用尽全力挤出这四字,挤出每个字都那般艰难不易,凝眸弯腰直要把心窝子掏给臣子们——一个短暂的停顿,接着一声炸雷也似的狮子吼“忘啦!”伴随着雄浑的底气从胸腔中爆出,在肃静的大殿上滚滚碾过,康熙振臂一挥,手指全殿,“那颗老歪脖子树还站在皇宫的后边,天天地盯着你们呢!”“老歪脖子树”,这五个字由陈道明咬牙切齿地吼出来,凌厉又澎湃,如黄河之水竞迸壶口。如果换作“那棵树”,则味道大减,显得刻板、呆滞、没有生气,出不来康熙对臣子们恨铁不成钢的爱之深责之切的难以言传的况味。
话剧台词功力深厚的演员台词戏共同特点是注重阴阳张收高低抑扬。我们听唐国强演的诸葛亮骂王朗、斩马谡等精彩经典台词戏便可知。但陈道明台词更有两特点:一,棱角;二,疾徐。譬如我们听人艺的梁冠华、何冰等演员台词,似乎并无如陈道明康熙正大光明殿痛斥群臣、“千叟宴”敬酒辞(《康熙王朝》),顾维钧巴黎和会两次发言(《我的》)中那种高低抑扬的铿锵棱角之味。就我有限的观影范围,中国“现役”演员中似乎唯有鲍国安的台词有此类似特点(譬如唐国强的台词当然也很字正腔圆充沛高亮,但没有那种顿挫“棱角”之味)。而且鲍国安与陈道明还有一“似”:台词里较为刻意制造的快慢疾徐特别明显。这是指演员在说台词的时候,有意造成一种语速渐变(或渐快或减慢),以此在观众的感受里形成一种跟其他演员及整部戏的疏离,凸现一种略微生新突兀的艺术效果,不妨称之为“违和”的美感。——这一“熟中见生”的艺术手法,就是什克洛夫斯基、布莱希特“陌生化”啊!只不知陈道明这一演出特点是否直接或间接受二氏影响?听鲍国安在《三国演义》中曹操、《鸦片战争》中林则徐,听陈道明在《康熙王朝》中康熙、《长征》中蒋介石,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点。放眼一众话剧演员,似乎都罕见这一类“渐变式”台词处理情形。具体来说,陈道明的康熙、蒋介石在台词的念白上,有时候有一种渐快渐慢的趋势,前边后边都还说得比较缓慢,中间就一溜儿说出一串台词不打标点然后戛然而止,这是有意识地制造一种台词内部的疾徐。在音调上,调子渐渐升高或降低。在响度上,声音渐渐响亮或微弱。这几点,应该都出于他的有意识。鲍国安、陈道明而外,其他台词功力深厚的演员,如唐国强,李诚儒,包括话剧界泰斗焦晃老爷子,听他的康熙、乾隆、汉景帝,台词里就听不出这几点“主观故意”。很有意思的是,陈道明这种有意识地、比较刻意地人为制造台词快慢节奏的处理,在《康熙王朝》、《长征》前后的剧里都很少见,即或是年《卧薪尝胆》里他演勾践,某些地方的话剧化舞台风处理较之《康熙》剧更有过之(如勾践振臂高呼“羞愧啊!罪人!”),仍很难找到类似《康熙》剧中那么“刻意快慢”的台词。所以我推测,这种处理有可能是在表演上一直不断探索、尝试革新的演员陈道明的一次有意识的“试验”。就如他以《康熙》、《黑洞》革新斯坦尼“人物至上”的表演原则,变“角色导向”为“演员导向”;又如他以《卧薪尝胆》尝试古装剧尤其是古装正剧引入浓厚的莎士比亚风格是个什么效果。这种尝试是成是败容当另说,但有这种不断的尝试,便是一个可敬的演员。大言一句,艺术家与一般演员的分野即在此。我自己直言,最初被陈道明的演出吸引,便是《长征》(这是我“正式初识”陈道明)剧中委座那一口十足“够味儿”的台词(如委座对幕僚谈以追剿为捻子次第削藩:“贵州的问题,也可以——同——时——解——决……”,破折号表示语调停顿拉长,特别有味道,实在过耳难忘)。——末了再揣测一下,是否康熙之后反响不好,或者陈道明自己“反刍”,觉得这个“刻意快慢”的台词处理终究“有悖自然”,所以康熙之后的古装剧中他很少再这么处理了?《卧薪尝胆》中勾践的话剧味儿在顿挫铿锵上,《楚汉传奇》中刘季的台词则如贫嘴张大民直接是泥土气了。
再从表演实践深探一下表演理论:我们须知,斯坦尼对于演员如何体验角色的心理技巧方面提出过具有巨大说服力的见解;但是,他对于舞台台词的“体现”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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