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那些有血性的树17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更养一方草木。
在中国海里漫长海岸线的北部,雄踞着一座整条海岸带上最高的山,这便是“海上名山第一”的崂山。
崂山,古称鳌山、劳山、辅唐山,还有一个名字,叫牢山。牢,牢固,坚牢,牢不可摧也。崂山是一座有骨头的山,他的骨头是满山的大石。石头磐顽,坚硬,砥固,厚重,有人考证说是古冰川的遗迹。
冰火两重,冰火一身。向上溯,被冰川切割冲蚀之前,崂山是与地火与熔岩相依相生的。肝胆炽烈,血脉贲勃,然后火烬熄灭,太古沉寂,一座冷且硬的有骨之山拔地而起、踞海而立。
大道唯厚。造化以磊磊之石成就了崂山的大块,厚道的崂山也不忘给莘莘草木掬出一方可以安身立命的天地。一株草,地丁,蓼,桔梗,龙葵,蓟,车前,玉竹,石竹,天南星,崂山百合;一蓬灌木,沙棘,山杜鹃,黄杨;一条藤,野葡萄,葛,狗枣猕猴桃;一棵树,无论他是瘦瘠还是壮硕、年青还是苍虬,耐冬,赤松,黑松,落叶松,楸,榉树,银杏,乌桕,柏,都可以在崂山找到立锥的所在,在石头的怀抱和溪泉的抚慰里,一点一点地把根扎下来。
木石有缘。漫山的石头和满山的草木,手拉着手,根连着根,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呆在一起,形体相依,声息相闻,他们的秉性和意气,也是相互投契濡染,彼此增益加持的。
崂山的秉性和意气,有其飘逸和高致,或曰为仙道之风;也有其刚硬和倔强,或曰血性和骨气。崂山之石如此,崂山的草木也是这般。
风也好雨也好,瘠也好沃也好,只管落地生根,抽枝发芽。草木的性子,说到底,其实是随遇而安的,他们并非天然就有血性和骨气。崂山草木的血性和骨气,还要溯向湮没在时光深处的,那一段段喋血爝火的历史。
骨子里很仙逸的崂山,血脉里却也赓承贲涌着壮怀激烈的慷慨之气。千难万难,不离劳山。千能万能,也别惹崂山。崂山人不惹事,事来了,也从来不惧。惹毛了,去它个鸟。李白不做,成李逵了。
据传,早先反清兵败的义士于七,隐入崂山东麓的华严寺后,毁容易面,隐忍生聚,以图再起,为铭心砺志,在华严寺周边多植栎树。栎树也叫麻栎,橡树,柞树。于七便是以柞树之“柞”,时时提醒自己莫忘反清之事。
这也许是民间的传说附会,但崂山人的血性和勇韧,却是真实地镌进了当年的抗战史中。
作为当年“青保”等抗日力量的根据地,一座座危崖巨壑,一重重深谷密林,出没着铮铮的崂山汉子。出奇兵,袭倭寇,以血还血,苟且偷生从来就不是崂山人的选项。而为山河重光做出牺牲的,还不止扛起枪的“青保”游击队员。
许多人知道崂山,是因为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劳山道士》,可是崂山道士,可不是只会清修和穿墙。
在人们的惯常印象里,出家人一向是致虚守静,清修无为,超脱于世俗纷争之外的,可是民族大义和家国存亡之前,以崂山道士为代表的崂山出家人,并未安于一己一室的超然,他们默默地作出了令人感佩的担当,甚至牺牲。
还有那些泯进人群里就再也难以发现的,淳朴憨厚木讷善良的崂山村民,他们手中惯常操持的,是镢头、锄把、砍柴的镰刀而不是枪炮,他们迎接远方来客人,向来是一盏清茶一声问候而不是愤怒仇恨的目光,而在那一段历史里,他们却不得不一次次直面身边的血与火,并且为之付出血泪乃至生命,只为了山河重光为了这片土地复归安宁。
在造化宏大却未免空洞的视野里,并不是每一个热血贲涌的抵抗者,都会成为彪炳青史的英雄,许许多多渺微的个体的血泪和牺牲,大概率是会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冰冷的时光里。在一些追溯战争的纪录片里,抗日,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越自卫还击,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场战役战斗、每一支部队里,都不乏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式的英雄,然而,真正为人们知晓的,却是少数。只因为,那些一样壮怀激烈的英雄,有很多,不光他们壮烈了,连见证了他们壮烈的战友们也一起牺牲了,所以,他们的英勇,便随战场上的硝烟散去。
见证了这一切,并且会深深地镌进自己的生命年轮的,也许,只有那些山河,那些焦土,那些一样迎受了烈火硝烟戕害涂炭的树,那些跟戮力同心浴血斗争的抗战者一样有着血性和骨气的山中老树。
暑往寒来,落叶归根,溯一片老树的叶子,循着它血脉一样的纹络,逆着时光之河,让我们朝着大山深处的这些树走去,走近他们,在他们身边驻足、仰望,也作一些未免来迟的缅怀和沉思……
二、逍遥台赤松:但朽虬枝未朽魂预报大雨将至,在山寒水瘦的北方十月,这还真是稀罕。
已是孟冬,经过了深秋数十日绚丽的绽放与展示之后,东海崂即将收起他最斑斓最华彩的锦裳。苍天寥旷,高风麾逐阵云,千山万壑木叶萧疏。登山群里,看到驴友们发的山中银杏的流金影像。其中就有白云洞古银杏。
走一趟,去看一看他吧。就起了意。就来了。
沿雕龙嘴西山石径一杖攀行,松林空寂,山气幽凉,时有鸟声,啾啾在耳。西山往白云洞去的这一片山麓,与崂山其他峰岭上的林木不同,别处有以落叶松为主,有以黑松居多,有以桤木、野山樱等杂树共生,而这里,难得保留了一片土生土长的土著树种——崂山赤松。
赤松这种树,骨子里也跟崂山人一样,是颇能耐得的。任是旱魃、荒寒,石壤瘠薄,一样能长得高大挺拔,风华卓荦。“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觉得《论语》里的子曰之松,应该指的就是赤松吧。
高可参天的赤松,就在山道边、在坡岭上安静地立着。数十米高的大个子,腰杆挺得颀拔,头顶是峨冠,个个气宇轩昂,隐隐有士大夫之象。原生的赤松林,形成了气象蓊郁的部落,想往当年盛时,人在林下,坐砥平大石,沐华荫,望嶙峋,时有风起,一个个“士大夫”雅贤云集,俯仰吟咏,应答酬酢,每至兴酣会意,则微微颔首,拂髯而叹,则个是一派隐逸逍遥和洒脱倜傥。
翻过山垭口,行至半山茶园石洞附近,有一宽敞坦平大石,下踞断崖,襟开豁然谷壑,白云洞水库两泓静水幽然入眶,更远处,左手是浩淼海波,前里和右手则是峻拔比立的层峦叠嶂。
这块大石,名唤逍遥台。人行至此,扶杖临风,俯仰眺望,果真是一个逍遥了得。
松风阵阵,涛声如雷,逍遥自是逍遥,却也隐着劫数。常言造化弄人,造化最爱作弄的何止是人。譬如草木,亦是不能幸免。百年内,崂山赤松林遭遇了两次大劫。第一次是虫劫。日军入侵青岛后,松枝伪装带来了松干疥壳虫,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蔓延成灾,使崂山原生赤松林几近毁灭。第二次是火劫。六年前的春上,清明节的一场大火,又让这片赤松林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山道上走着,不时看到有过火后倒伏的赤松残干,那原本气血充盈的赭赤血红的树皮,先是经火吞噬烧燎,成黢黑的炭;接着又是六度寒暑的风雨抽打、霜侵日曝,褪成白森森朽骨的颜色;然后这还不算完,趁火打劫的还有虫子,一点一点地钻心噬骨,一天一天地将他们蠹朽成碎渣粉末,直到泯然归于尘泥。却又怨不得造化,赤松林的火劫,不是天灾,是人祸。
这些劫后余生的赤松,有些树干粗如人躯,高可一二十米,且树皮都已剥落了外部皴裂苍黑的一层,裸露出赭红的肌肉之色。听路上遇见的一位种茶人说:赤松林需要上了年纪,而且是相当的年纪,树干才会现出如此血肉生机的色泽。他指着山谷中的几株赤松说,那些树,应该在百年以上了。
百年赤松,一个世纪的风霜雨雪,他们每一个的身上,应该都是有故事的,也应该,是阅见了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的。
是的,他们中的年长者,的确经见了80多年前一场战事,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场人间惨事。
据《崂山抗战》记载:“年4月24日上午,余名日军在十多名伪军和翻译的带领下围剿白云洞游击队枪械修理所,遭到预先埋伏在这里的鲁东行辕保安第一团李希先二营四、五两个连的伏击,游击队在打死打伤日伪军十数人后,隋永谞和李希先率部退往深山谷撤出战斗,日伪军蜂拥进入观中到处搜查。白云洞道长邹全阳不承认有游击队住在观中,坚称他们只是偶然路过。由于(游击队)撤出匆忙,未及掩藏的一盘化铁炉和焦炭等物被日军搜出,恼羞成怒的日军将四名道士和两名乡民当场残忍杀害,烧毁白云洞宫观……”
游击队伏击日伪的地点,据《崂山抗战》收录的隋永谞《崂山鏖战记》回忆,是在日军前往白云洞的必经之路侧,该处“山势陡峻,怪石林立,路径崎岖”。
也是机缘巧合,在来白云洞的山径上,碰巧遇见了文前提到的种茶人。他姓于,人很热气,又很健谈,而且恰恰对白云洞的那段历史颇感兴趣,也听村里老人说过不少关于那场战斗和惨案的事情。
我们两个一边走,一边聊。打开了话匣子,老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村里有个老人,他对当年的事儿可明白了,可惜去世了。听说,游击队设伏的地点,就在这附近,”说着,他停住脚,指着山垭附近的一处,比划给我看。
“听说,游击队在这里打死打伤了几个鬼子,有个游击队员也中弹牺牲了。”
“白云洞旁边还有一座真武庙,”老于弯腰捡起块石头,在路边划起了示意图,“游击队也在那里修造枪械。”
“游击队伏击交火之后,就撤走了。”
“白云洞的道士怎么没跟着走呢?”我问。
老于叹口气说:“他们觉得咱是出家人,也不会把咱怎么的。他们就在洞前摆上方桌,端出茶水、花生什么的。”
“还把他们当客人待?”我问。
“咳,道士没想那么多,礼节嘛。”老于道:“谁知道日本人就开了杀戒。”
自古小人之心,难度君子之腹;反过来说,善良本分的老百姓,也难以想象得到,强盗和野兽的心里,蹲着一个怎样的恶魔。
胸怀慈悲悯生之心的道人,还是太过于相信自己对人性底线的最基本判断了。而这种误判是致命的。穷凶极恶的侵略者,那里还顾及什么人性的底线,他们早已丧失了人性。
应该拿猎枪来迎接的,注定不能以清茶相待。否则,披着人皮的狼,会用獠牙和刺刀来回报,而狰狞的牙齿和刀尖上,是善良正直的殉难者们一腔腔直贯长虹的丹心碧血。
“一会儿你上去,在白云洞外边,两棵木瓜树下,还有‘青保’队员留下的石刻。”老于说:“我今天就不陪你了,等哪天闲下来,陪着你满山上转转。”
“好的,等我去找一找,上次来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到呢。”我说。
“咳,那些字刻在贴地的一块石头上,被沙土埋着,事先不知道是很难发现的。就在‘白云为家’石刻右边,木瓜树下。”老于道。
“觉得挺有意义的,”我说:“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抗战事,应该了解一下,这就是身边的抗战史啊,也该让更多的人知晓。可以建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嘛,青年,特别是学生,都来看看。白云洞,可不仅仅是只有白云,只有自然风景。”
“就是,”老于说:“平时我也不爱看那些电视剧什么的,就对这些历史什么的感兴趣,还有那个中央四台的乡愁什么来着?”
“记住乡愁,远方的家,还有国家记忆,还有纪录频道,”我笑着说,“我也喜欢看。”
那边,老于家嫂子在喊他打理茶园,老于就去茶园忙了,我继续往山上走。
在山道拐角处的一株赤松下,把着登山杖,稍稍歇了一会儿。仰望白云洞方向,在阴沉欲雨的天穹下,山崖崔嵬,草木苍灰,而就在这黯淡的寒山基底上,一簇黄粲粲的亮色映入眼帘——毫无疑问,那是白云洞前的两株古银杏。
从白云洞回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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