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录凡middot高的向日葵

书名: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作者:余光中自序一散文分狭义与广义二类。狭义的散文指个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较短,取材较狭,分量较轻。广义的散文天地宏阔,凡韵文不到之处,都是它的领土,论其题材则又千汇万状,不胜枚举,论其功能,则不出下列六项:第一是抒情。这样的散文也就是所谓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为物,充溢天地之间,文学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来抒情,似乎人人都会,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却不常见。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沦为滥情,许多情书、祭文、日记等等,也在此列。直接抒情,不但失之露骨,而且予人无端说愁的空洞之感。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叙事、写景、状物之中,才显得自然。第二是说理。这样的散文也就是所谓议论文。但是和正式的学术论文不尽相同,因为它说理之余,还有感情、感性,也讲究声调和辞藻。韩愈的《杂说四》,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苏轼的《留侯论》,都是说理的散文,但都气势贯串,声调铿锵,形象鲜活,情绪饱满,绝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说理。每次读《过秦论》,到了篇末的「然秦以区区之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句长问,竟用斩钉截铁的短答断然煞住,真令人要拍案诧叹,情绪久不能平。精警的议论文不能无情。第三是表意。这种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说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间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现在笔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锐的观察力和活泼的想象力,也就是一个健康的心灵发乎自然的好奇心。「家居不可无娱乐。卫生麻将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说它卫生也不无道理,至少上肢运动频数,近似蛙式游泳。」这种雅舍小品笔法,既无柔情、激情要抒,也没有不吐不快的议论要发,却富于生活的谐趣,娓娓道来,从容不迫,也能动人。到了末句,更从观察进入想象,最有英国小品的味道。第四是叙事。这样的散文又叫作叙事文,短则记述个人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来龙去脉,路转峰回;长则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为传记的一章一节,或是一个时代特具的面貌,成为历史的注脚,也就是所谓的回忆录之类。叙事文所需要的是记忆力和观察力,如能再具一点反省力和想象力,当能赋文章以洞见和波澜,而跳出流水账的平铺直叙。组织力(或称条理)也许不太重要,因为事情的发展原有时序可循,不过有时为求波澜生动,光影分明,不免倒叙、插叙,或是举重遗轻,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第五是写景。所谓「景」不一定指狭义的风景。现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镇的各种视觉经验。高速公路上的千车竞驶,挖土机的巨铲挥螯,林荫道的街灯如练,港口的千桅成林……无一非景。一位散文家的视觉经验如果还限于田园风光,未免太狭窄也太保守了。同时,广义的景也不应限于视觉:街上的市声,陌上的万籁,也是一种景。景存在于空间,同时也依附于时间,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轮回,也都是景。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国的山水,热带的云异于寒带的云。大部分的游记都不动人,因为作者不会写景。景有静有动,即使是静景,也要把它写动,才算能手。「两山排闼送青来」,正是化静为动。「鬓云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只会用形容词的人,其实不解写景。形容词是排列的,动词才交流。第六是状物。物聚而成景,写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状物的散文却把兴趣专注于独特之某物,无论话题如何变化,总不离开该物。此地所谓的物,可以指生物,譬如草木虫鱼之类,也可以指非生物,譬如笔墨纸砚之属,甚至可以指人类的种种动态,譬如弹琴、唱歌、开会、赛车。也许有人会说,写开会的散文应该归于叙事之列。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写某次开会的经过情形,当然是叙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谈论的只是开会这种社会制度或生活现象,或是天南地北东鳞西爪的开会趣闻,便不能算是叙事了。状物的文章需要丰富的见闻,甚至带点专业的知识,不是初摇文笔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足智博闻的老手,谈论一件事情,一样东西,常会联想到古人或时人对此的隽言妙语,行家的行话,或是自己的亲切体验,真正是左右逢源。这是散文家独有的本领,诗人和小说家争他不过。抒情文近于诗,叙事文近于小说,写景文则既近于诗,亦近于小说。所以诗人大概兼擅写景文与抒情文,小说家兼擅写景文与叙事文。我发现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于写景,遇到有景该写的场合,不是一笔带过,便是避而不谈;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于叙事,甚至不善抒情。我认为:能够抒情、说理的散文家最常见,所以「入情入理」的散文也较易得;能够表意、状物的就少一点;能够兼擅叙事、写景的更少。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称「散文全才」。前举的六项功能,或许可以用来衡量一位散文家是「专才」还是「通才」。二浙江文风鼎盛,群彦汪洋,民初以来更是名家辈出。单以散文而言,从周氏兄弟(绍兴)、夏丏尊(上虞)、郁达夫(富阳)、徐志摩(海宁)、俞平伯(德清)、丰子恺(崇德)、陆蠡(天台),一直到柯灵(绍兴)和琦君(永嘉),两浙的贡献说得上是独步文坛了。如果我们再追溯朱自清与梁实秋两家的祖籍,当可发现一为绍兴,一为杭县,则山阴道上,更是应接不暇。一九九六年七月于高雄中山大学抒情散文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石城之行北纬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阳以四十余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蓝空滚着铜环,而金黄色的光波溢进玻璃窗来,抚我新剃过的脸。我深深地饮着飘过草香的空气,让北美成熟的秋注满我多东方回忆的肺叶。不久寒流将从北极掠过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着长统靴子在雪中挣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阳正凝望平原上做着金色梦的玉蜀黍们;奇迹似的,成群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飞逐,老鹰自地平线升起,在远空打着圈子,觊觎人家白色栅栏里的雏鸡,或者是安格尔教授告诉我的,草丛里的野鼠。正是万圣节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装饰着画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着禾墩的空田尽处,伸展着一片片缓缓起伏的黄艳艳的阳光,我真想请安格尔教授把车停在路边,让我去那上面狂奔,乱嚷,打几个滚,最后便仰卧在上面晒太阳,睡一个童话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摇篮上睡觉。我一直羡慕塞拉的名画《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岛》中懒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国绅士,羡慕以抒情诗的节奏跳跳蹦蹦于其上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我更羡慕鲍罗丁在音乐中展露的那种广阔,那种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东方人毕竟是东方人,我自然没有把这思想告诉安格尔教授。莎拉是安格尔的小女儿,十五岁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发自在地垂落在颈后,细直的鼻子微微翘起,止于鼻尖,形成她顽皮的焦点,而脸上,美国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免不了的。一时街上火车尖叫,汽船鸣笛,古车蹒跚而行,给人一种时间的错觉。百人左右的大乐队间隔数十丈便出现一组,领先的女孩子,在华氏四十几度的寒夜穿着短裤,精神抖擞地舞着指挥杖,踏着步子。最动人的一队是「苏格兰高地乐队」(TheScottishHighlanders),不但阵容壮大,色彩华丽,音乐也最悠扬。河水在斜阳下反映着淡郁郁的金色,小桥犹在,只是已经陈旧剥落,不似画中那么光彩。啊,磨坊犹在,丛树犹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铜币一般,被时间磨得黯淡多了;而圆浑的山峦顶上,只见半黄的草地和凌乱的禾墩,一如黄金时代的余灰残烬。我不禁失望了。橙红色的日轮坠向了辽阔的地平线,秋晚的凉意渐浓。草上已经见霜,薄薄的一层,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见了。具有图案美的柏树尖上还流连着淡淡的夕照,而脚底下的山谷里,阴影已经在扩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两声蟋蟀的微鸣,但除此以外,鸟声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亚热带的岛,而是嘉陵江边的一座古城。归途中,我们把落日抛向右手,向南疾驶。橙红色弥留在平原上,转眼即将消灭。天空蓝得很虚幻,不久便可以写上星座的神话了。我们似乎以高速梦游于一个不知名的世纪,而来自东方的我,更与一切时空的背景脱了节,如一缕游丝,完全不着边际。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于爱荷华城南太基从什么时候起甲板上就有风的,谁也说不清楚。先是拂面如扇,继而浸肘如水,终于鼓腋翩翩欲飞。当然谁也不愿意就这样飞走。满船海客,纷纷披上夹克或毛衫。黄昏也说它冷了。于是有更多的鸥飞过来加班,穿梭不停,像真的要把暝色织成更浓更密的什么。不再浮光耀金,落日的海葬仪式已近尾声,西南方兀自牵着几束马尾,愈曳愈长愈淡薄。收回渺渺之目,这才发现原是庞然而踞的大陆,已经夷然而偃,愈漂愈远,再也追不上来了。红帽子,黄烟囱,这艘三层乳白渡轮,正踏着万顷波纹,施施驶出浮标夹道的水巷,向汪洋。仍有十几只鸥,追随船尾翻滚的白浪,有时急骤地俯冲,争啄水中的食物。怪可怜的芭蕾舞女,黄喙白羽,洁净而且窈窕,正张开遒劲有力的翅膀,循最轻灵最柔美的曲线,在风的背上有节奏地溜冰。风的背很阔,很冰。风的舌有咸水的腥气。乌衣巫的瓶中,夜,愈酿愈浓。北纬四十一度的洋面,仍有一层翳翳的毛玻璃的什么,在抵抗黑暗的冻结。进了公海,什么也摸不到握不着了。我们把自己交给船,船把自己交给虚无,谁也负不了责任的完整无憾的虚无。蓝黝黝的浑沦中,天的茫茫面对海的茫茫,海的茫茫面对的仍是天的茫茫,分辨不清,究竟是天欲掬海,或是海欲溺天。昏朦中,她的鼻梁仍俏拔地挺出,衬在一张灰白欲溶的脸上。妈妈和婴孩都有略透棕色的金发,母女相对而笑的瞳仁中,映出一些淡淡的波影。一个白发老叟陷在漏空的凉椅内,向自己的烟斗,吞吐恍惚。海客们在各自的绝缘中咀嚼自己的渺小,面对永不可解的天之谜,海之谜,夜之谜。空空荡荡,最单纯的空间和时间最难懂,也最耐读。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渡轮的汽笛犹曳着尾音,满港的回声应和着。「南太基到了。」一个中年的美国太太对我笑笑。仓促间,我提起行囊加入下船的乘客,沿着海藻和蛤蜊攀附的浮桥,踏上了南太基岛。冽冽的海风中,几盏零零落落的街灯,在榆树的浓荫和幢幢古屋之间,微弱地抵抗着四围的黑暗。敞向码头的大街,人影渐稀。我沿着红砖砌成的人行道走过去,走进十七世纪。摸索了十几分钟,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是迷路了。对街的消火栓旁,正立着一个警察。我让过一辆一九五七或一九五八年的老福特,向他走去。再度恢复知觉,感到好冷,淅沥的行板自下面的古砖道传来。岛上正在落雨。寒湿的雨气漾进窗来,夹着好清新好干净的植物体香。拉上毛毯,贪馋地嗅了好一阵,除了精致得有点餍鼻搔心的蔷薇清芬,辨不出其他成分来。外面,还是黑沉沉的。掏出夜光表,发现还不到四点钟。蔷薇的香气特别醒脑,心念一动,神志爽爽,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将自己搁浅在夜的礁上,昨天已成过去,今天尚未开始。就这样孤悬在大西洋里,被围于异国的鱼龙,听四周汹涌着重吨的蓝色之外无非是蓝色之下流转着压力更大的蓝色,我该是岛上唯一的中国人,虽然和中国阻隔了一整个大陆加上一整个大洋。绝缘中的绝缘,过渡中的过渡。雨,下得更大了。寒气透进薄薄的毛毡。决定不能再睡下去,索性起来,披上厚夹克,把窗扉合上。街上还没有一点破晓的消息。坐在临窗的桌前,捻亮壁灯,想写一封长长的航空信,但是信纸不够。便从手提袋里,捡出《白鲸记》,翻到「南太基」一章,麦尔维尔沉雄的男低音遂震荡着室内的空气。这真是《山海经》了。麦尔维尔只解诺亚避洪,未闻大禹治水罢了。窃笑一声,我继续读下去:「南太基人生活在海上,像松鸡生活在平原;他们遁于波间,他们攀波浪像羚羊的猎人攀阿尔卑斯。陆上无家的海鸥,日落时收敛双翼,在波间摇撼入梦;相同地,夜来时,南太基人望不见陆地,卷起船帆卧下来休息,就在他们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鲸冲波来去。」蔷薇的嘘息浮在空中,犹有湿湿的雨味自泥中漾起。清晨嫩得簇簇新,没有一条皱纹。当街一排大榆树,垂着新沐的绿发,背光处的丛叶叠着层次不同的翠黑。饫着洗得透明的空气,忽然,我感到饿了。从「殖民客栈」出来,一个灿亮而凉爽的早晨在外面迎我,立刻感觉头脑清醒,肺叶纯净,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新生。出了窄巷子,满身鲜翠的树影,榆树重叠着枫叶的影子,在刚炼出炉的金阳光中,一拍,便全部抖落了。粗卵石铺砌的大街上,晨曦亮得撩人眉睫。两边的红砖人行道,浮着荇藻纵横的树荫。菜贩子,瓜果贩子,卖花童子,在薄雾中张罗各自的摊位,烘出一派朝气。那淡淡的雾氛,要叠叠不拢,要牵牵不破,在无风的空中悬着一张光之网。大街向港口斜斜敞开,蓝色的水平被高矮不齐的船桅所分割,白漆的船身迎着太阳加倍地晃眼。星条旗在联邦邮局的上空微微拂动。圣玛丽天主堂从殖民式的白屋间巍然升起。终于走进一家海味店,点了一碗蛤蜊浓羹,面海而坐。港内泊着百十来只精巧的游艇和渔船,密樯稠桅之间,船的白和水的蓝对比得鲜丽刺眼。港外,是鸥的跑道鲸的大街,是盛得满满蓝得恍恍惚惚的大西洋。这里是南太基,十九世纪中叶以前,这里是渔人的迦太基帝国,世界捕鲸业的京城。一八四○年,全盛期的南太基点亮了大半个世界的蜡烛,那时,眼前的这港中,矗立七十艘三桅捕鲸船的幢幢帆影。在那以前,岛上住着四个印第安部落。然后是十七世纪的教友派移民。然后有人用三十金镑外加两顶海狸帽子就把南太基买了下来。但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阖上厚厚的《白鲸记》,就统统给盖起来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大西洋,它一定蓝成一种健忘的蓝来,把一切一切赖得一干二净。「哪,你点的蛤蜊浓羹!」浆得挺硬的女侍的白衣裙遮住了港景。过了浸信会教堂,过了曾掀起荷兰风的十七世纪老磨坊,老克莱斯勒转进一条接一条的红砖巷子。丛丛盛开的白蔷薇红玫瑰,从乳色的矮围栅里攀越出来,在蜘蛛吐丝的无风的晴朗里,从容地,把上午酿得好香。更灿更烂的花簇,从浅青的斜屋顶上泻落到篱门或夏廊,溅起多少浪沫。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还有好多红顶白墙的漂亮楼房,赖在深邃的榆荫里不出来晒太阳。一出了橙子街,公路便豪阔地展开在沙岸,向司康赛那边伸延过去。我向油门狠狠踩下,立刻召来长长的海风,自起潮的水面。没遮拦的敞篷车在更没遮拦的荒地上迎风而起,我的鬓发,我的四肢百骸千万个汗毛孔皆乘风而起,变成一只怪狼狈的风筝。麦尔维尔所说一草成林的罕象,委实是夸张了。也许百年前确是如此,但眼前的海岸上,虽因岛小风大高树难生,在浅沼和洼地之间,仍有一蓬蓬的蓟和矮灌木。沙地起伏成缓缓的土丘。除了一座遗世独立的灯塔和几堆为世所遗的苍黑色块垒,此外,便只有一片蓝蒙蒙的虚无,名字叫大西洋,从此地一直虚无到欧洲。吞吐洋流的硕大海兽,仍在虚无的蓝域中,喷洒水柱,对着太阳和月光和诺亚以前就是那样子的星象。十九世纪似乎从未发生过,《白鲸记》只是一个雄壮的谣言,麦尔维尔的玩笑开得太大了。魁怪客,塔士提哥,依希美尔和阿哈布船长。麦老胡子啊,倒真像有那回事似的。在纯然的蓝里浸了好久。天蓝蓝,海蓝蓝,发蓝蓝,眼蓝蓝,记忆亦蓝蓝乡愁亦蓝蓝复蓝蓝。天是一个珐琅盖子,海是一个瓷釉盒子,将我盖在里面,要将我咒成一个蓝疯子,青其面而蓝其牙,再掀开盖子时,连我的母亲也认不出是我了。我的心因荒凉而颤抖。台湾的太阳在水陆球的反面,等他来救我时,恐怕我已经蓝入膏肓,且蓝发而死,连蓝遗嘱也未及留下。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只见山。在左。在右。在前。在后。在脚下。在额顶。只有山永远在那里,红人搬不走,淘金人也淘它不空。在丹佛城内,沿任何平行的街道向西,远景尽处永远是山。西出丹佛,方觉地势渐险,已惊怪石当道,才一分钟,早陷入众峰的重围了。于是蔽天塞地的落基大山连嶂竞起,交苍接黛,一似岩石在玩叠罗汉的游戏。西望落基诸峰,横障着多少重多少重的翠屏风啊!西行的车辆,上下盘旋为劳,一过下午三点,就落进一层深似一层的山影中了。树,是一种爱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时,树也会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杨,千树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艳阳下,迎着已寒的山风翻动千层的黄金,映人眉眼,使灿烂的秋色维持一种动态美。在那样的距离下,雄浑的山势只呈现一勾幽渺的轮廓,若隐若现若一弦琴音。最最壮丽是雪后,晚秋的太阳分外灿明,反映在五十英里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荡着金红的霞光,那种精巧灵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话显得可能。一下了超级大道,才进市区,嵯峨峻峭的山势,就逼在街道的尽头,举起那样沉重的苍青黛绿,俯临在市镇的上空,压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势愈益耸起,相对地,天空也愈益缩小,终于巨岩争立,绝壁削面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岩之中。每次进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气,而且坐得直些。第二天清晨,拉开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挤到一边去的,是屹屹于众山之上和白雾之上的奥都本峰,那样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满手的草碧苔青。从波德出发,我们常常深入落基山区。九月间,到半山去看白杨林子,在风里炫耀黄金,回来的途中,系一枝白杨在汽车的天线上,算是俘虏了几片秋色。中秋节的午夜,我们一直开到山顶,在盈耳的松涛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许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别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银。山的背后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边是岛,岛的那边是大陆,旧大陆上是长城是汉时关秦时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辉之外,头顶的月什么也没说。抵抗不住高处的冷风,我们终于躲回车中,盘盘旋旋,开下山来。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只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说了一个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围着火锅饮酒听戏,然后踏雪上山,看结满坚冰的湖和山涧。他早就准备了酒、花生和一大锅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后十月初旬的一个早晨,在异样的寂静中醒来,觉得室内有一种奇幻的光。然后发现那只是一种反射,一层流动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阒阒寞寞,下面的街上更无一点车声。心知有异,立刻披衣起床。丹佛城高一英里,所谓高处不胜寒,一到九月底十月初,就开始下起雪来,有的树黄叶未落,有的树绿叶犹繁,乃有折枝满林断柯横道的异景。等到第三天,积雪成冰,枝枝丫丫就变成一丛丛水晶的珊瑚,风起处,琅琅相击有声。我立在湖岸,把两臂张到不可能的长度,就在那样空无的冰空下,一刹间,不知道究竟要拥抱天,拥抱湖,拥抱落日,还是要拥抱一些更远更空的什么,像中国。一九七○年一月听听那冷雨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禁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都呼吸沉重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答答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答答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是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高速的联想不料快到沙田时,莫名其妙地塞起车来,一时单角的蜗牛都变成了独须的病猫,废气暧暧,马达喃喃,像集体在腹诽狭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为每隔一会,整条车队又得蠢蠢蠕动。载道的怨声和咒语中,只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独笑。俯瞥仪表板上,从左数过来第七个蓝色钮键,轻轻一按,我的翠绿色小车忽然离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遥的绿云牵动多少愕然仰羡的眼光,悠悠扬扬向东北飞逝。二十轮轰轰地翻滚,体格修长而魁梧的铝壳大卡车,身长数倍于一辆小轿车,超它时全身的神经紧缩如猛收一张网,胃部隐隐地痉挛,两车并驰,就像在狭长的悬崖上和一匹犀牛赛跑,真是疯狂。一时小车惊窜于左,重吨的货柜车奔腾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浅,怎盛得下那样一旋涡的骚音?一九六五年初,一个苦寒凛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块毛玻璃,道奇小车载我自芝加哥出发,碾着满地的残雪碎冰,一日七百英里的长征,要赶回盖提斯堡去。出城的州际公路上,遇上了重载的大货车队,首尾相衔,长可半英里,像一道绝壁蔽天水声震耳的大峡谷。不由分说,将我夹在缝里,挟持而去。就这样一直对峙到印第安纳州境,车行渐稀,才放我出峡。香港是一个弯曲如爪的半岛,旁边错落着许多小岛,地形分割而公路狭险,最高的时速不过五十英里,一般时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车再强大的马力也不能放足驰骤。低速的大埔路上,蜗步在一串慢车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国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车绝尘,那样无阻的开阔空旷。虽说能源的荒年,美国把超级公路的限速降为每小时五十五英里,去年八月我驶车在南加州,时速七十英里,也未闻警笛长啸来追逐。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窗上犹浥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远,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一九七七年一月花鸟客厅的落地长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阳台,黑漆的栏杆之间,隐约可见谷底的小村,人烟暧暧。当初发明阳台的人,一定是一位乐观外向的天才,才会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个幻想的半岛推向户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阳台而无花,犹之墙壁而无画,多么空虚。所以一盆盆的花,便从下面那世界搬了上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栏杆三面竟已偎满了花盆,但这种美丽的移民一点也没有计划,欧阳修所谓的「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是完全谈不上的。这么十几盆栽,有的是初来此地,不畏辛劳,挤三等火车抱回来的,有的是同事离开中大的遗爱,也有的,是买了车后供在后座带回来的。无论是什么来历,我们都一般看待。花神的孩子,名号不同,容颜各异,但迎风招展的神态都是动人的。夏秋之间,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层长瓣,眼看她恣纵迅疾地展开,幽幽地吐出粉黄娇嫩的簇蕊,却像一切奇迹那样,在目迷神眩的异光中,甫启即闭了。一年含蓄,只为一夕的挥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涩最自谦最没有发表欲的一姝了。在这些空中半岛,啊不,空中花园之上,我是两园丁之一,专掌浇水,每日夕阳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里,提一把白柄蓝身的喷水壶,向众芳施水。另一位园丁当然是阳台的女主人,专司杀虫施肥,修剪枝叶,翻掘盆土。有时蓓蕾新发,野雀常来偷食,我就攘臂冲出去,大声驱逐。而高台多悲风,脚下那山谷只敞对海湾,海风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一具风箱。于是便轮到我一盆盆搬进屋来。寒流来袭,亦复如此。女园丁笑我是陶侃运甓。美,也是有代价的。记得交托之时,还郑重其事,拟了一张「养鸟须知」的备忘录,悬于笼侧,文曰:一小米一钵,清水半缸,间日一换,不食烟火,俨然羽仙。二风口日曝之处,不宜放置鸟笼。三无须为鸟沐浴,造化自有安排。四智商仿佛两岁稚婴。略通人语,颇喜传讹。闺中隐私,不宜多言,慎之慎之。一九七七年五月我的四个假想敌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样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一九八○年九月于台北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每次见到月历上有火车在旷野奔驰,曳着长烟,便心随烟飘,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坐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为我展开,目的地呢,则远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那平行的双轨一路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催眠。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至于轮轨相击枕木相应的节奏,初则铿锵而慷慨,继则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过桥时俯瞰深谷,真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一颗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面撞来,当头罩下,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是过山洞。惊魂未定,两壁的回声轰动不绝,你已经愈陷愈深,冲进山岳的盲肠里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滚滚疾转的风火千轮上,现代哪吒的心情,有时是出发的兴奋,有时是回程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遐思,有时是夜雨的落寞。大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真成了情景交融。最生动的回忆却不在这条线上,在阿里山和东海岸。拜阿里山神是在十二年前。朱红色的窄轨小火车在洪荒的岑寂里盘旋而上,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万绿丛中牵曳着这一线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来了。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谁见过那样美丽的「火灾」呢?过密西西比河,铁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张着抽象美的线条,倏忽已踹过好一片壮阔的烟波。等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灯火迎面渐密,那黑人老车掌就喉音重浊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执照一到手,便与火车分道扬镳,从此我骋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双铁轨。不过在高速路旁,偶见迤迤的列车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长而魁伟的体魄,那稳重而剽悍的气派,尤其是在天高云远的西部,仍令我怦然心动。总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赶,兴奋得像西部片里马背上的大盗,直到把它追进了山洞。火车出城了,一路开得不快,看不尽人家后院晒着的衣裳和红砖翠篱之间明艳而动人的园艺。那年西欧大旱,耐干的玫瑰却恣肆着娇红。到剑桥飘起霏霏的细雨,更为那一幢幢严整雅洁的中世纪学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种沉潜的秀逸气韵,不是铝光闪闪的新厦可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们撑着黑伞,踱过剑河上的石洞拱桥,心底回旋的是弥尔顿牧歌中的抑扬名句,不是硖石才子的江南乡音。红砖与翠藤可以为证,半部英国文学史不过是这河水的回声。雨气终于浓成暮色,我们才挥别了灯暖如橘的剑桥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风味的,是这种一日来回的「便游」(sidetrip)。三年前去里昂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从巴黎到里昂,当然是乘火车,为了深入法国东部的田园诗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黄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尽草原缓坡上远连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镇,点名一般地换着站牌。小村更一现即逝,总有白杨或青枫排列于乡道,掩映着粉墙红顶的村舍,衬以教堂的细瘦尖塔,那么秀气地指着远天。席思礼、毕沙洛,在初秋的风里吹弄着牧笛吗?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睡,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SitkiTaranci)的这首: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一九八四年五月黄绳系腕——泰国记游之二那是一条金黄色的棉线,戴在腕上,像一环美丽的手镯。那黄,是泰国佛教最高贵的颜色,令人想起袈裟和金塔。那线,牵着阿若他雅的因缘。她愈绞愈多,终于洪水滔滔,把天魔的大军全部淹没。释迦乃恢复三昧的冥想坐姿,而入彻悟。曼谷玉佛寺的壁画上,就有露乳的地神绞发灭火之状,而众多魔兵之中,一半已驯,一半犹在张牙舞爪。据说这尊泰国最大的坐佛当日竟无法掳走,任其弃置野外,风雨交侵。也就因此,这佛像看上去颇有沧桑的痕迹,不像曼谷一带其他的雕像那么光鲜。它太高大,何况像座已经高过人头了,实在看不出那一身是黑漆,或是岁月消磨的青铜本色。只觉得黝黑的阴影里,那高处还张着两只眼睛,修长的眼白衬托着乌眸,正炯炯俯视着我们,而无论你躲去哪里,都不出它的眸光。佛面上一点鲜丽的朱砂,更增法相的神秘与庄严。但是佛身上还有两种妩媚的色彩。左肩上斜披下来的黄缦,闪着金色的丝光。摊开的左掌,大拇指上垂挂着一串缤纷的花带,用洁白的茉莉织成,还飘着泰国兰装饰的秀长流苏。这花带泰语叫作斑马来(Puang-Ma-Lai),不但借花可以献佛,也可送人。想到这里,坦然一笑。走去票台,向满盛黄线的盒中取出四条。一条为我存系于左腕,一条自系,余下的两条准备带回台湾给两个女儿。这美丽的纤细手镯,现在仍系在我的左腕,见证阿若他雅的一梦。一九八八年五月桥跨黄金城一、长桥古堡不知有几万烛光的脚灯反照宫墙,只觉连延的白壁上笼着一层虚幻的蛋壳青,显得分外晶莹惑眼,就这么展开了几近一公里的长梦。奇迹之上更奇迹,堡中的广场上更升起圣维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锋芒毕露,凌乎这一切壮丽之上,刺进波希米亚高寒的夜空。复瓣密蕊的大吊灯已经灿人眉睫,再经四面的壁镜交相反映,更显富丽堂皇。原定十一点才散,但过了九点,微醺的我们已经不耐这样的摩肩接踵,胡乱掠食,便提前出走。在暖黄的街灯指引下,我们沿着灰紫色砖砌的坡道,一路走向这城堡的后门。布拉格有一百二十多万人口,但显然都不在这里。寒寂无风的空气中,只有六人的笑语和足音,在迤逦的荒巷里隐隐回荡。巷长而斜,整洁而又干净,偶尔有车驶过,轮胎在砖道上磨出细密而急骤的声响,恍若阵雨由远而近,复归于远,听来很有情韵。堡门右侧,地势突出成悬崖,上有看台,还围着一段残留的古堞。凭堞远眺,越过万户起伏的屋顶和静静北流的魔涛河,东岸的灯火尽在眼底。夜色迷离,第一次俯瞰这陌生的名城,自然难有指认的惊喜。但满城金黄的灯火,丛丛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盘温柔而神秘的金辉,令人目暖而神驰,尽管陌生,却感其似曾相识,直疑是梦境。也难怪布拉格叫作黄金城。二、查理大桥站在查理大桥上放眼两岸,或是徜徉在老城广场,看不尽哥特式的楼塔黛里带青,凛凛森严,犹似戴盔披甲,在守卫早已陷落的古城。但对照这些冷肃的身影,满城却千门万户,热闹着橙红屋顶和下面整齐而密切的排窗,那活泼生动的节奏,直追莫扎特的快板。最可贵的,是一排排的街屋,甚至一栋栋的宫殿,几乎全是四层楼高,所以放眼看去,情韵流畅而气象完整。桥墩上栖着不少白鸥,每逢行人喂食,就纷纷飞起,在石栏边穿梭交织。行人只要向空中抛出一片面包,尚未落下,只觉白光一闪,早已被敏捷的黄喙接了过去。不过是几片而已,竟然召来这许多素衣侠高来高去,翻空蹑虚,展露如此惊人的轻功。三、黄金巷巷的南边是伯尔格瑞夫宫,北边是碉堡的石壁,古时厚达一米。壁垒既峻,宫墙又高,黄金巷蜷在其间,有如峡谷,一排矮小的街屋,盖着瓦顶,就势贴靠在厚实的堡壁上。如今这些矮屋,有的漆成土红色,有的漆成淡黄、浅灰,蜷缩在斜覆的红瓦屋顶下,令人幻觉,怎么走进童话的插图里来了?这条巷子只有一百三十米长,但其宽度却不规则,阔处约为窄处的三倍。走过窄处,张臂几乎可以触到两边的墙壁,加以屋矮门低,墙壁的颜色又涂得稚气可掬,乃令人觉其可亲可爱,又有点不太现实。进了门去,更是屋小如舟,只要人多了一点,就会摩肩接踵,又仿佛是挤在电梯间里。「漫画地图」是我给取的绰号,因为正规地图原有的抽象符号,都用漫画的笔法,简要明快地绘成生动的具象,其结果是:地形与方位保持了常态,但建筑与行人、街道与广场的比例,却自由缩放,别有谐趣。黄金巷快到尽头时,有一段变得更窄,下面是灰色的石砖古道,上面是苍白的一线阴天,两侧是削面而起的墙壁,纵横着斑驳的沧桑。行人走过,步声跫然,隐蔽之中别有一种隔世之感。这时光隧道通向一个空落落的天井,三面围着铁灰的厚墙,只有几扇封死了的高窗。显然,这就是古堡的尽头了。寒冷的岑寂中,我们围坐在一柄夏天的凉伞下,捧喝着咖啡与热茶取暖。南边的石城墙上嵌着两扉木门,灰褐而斑驳,也是封死了的。门上的铜环,上一次是谁来叩响的呢,问满院的寂寞,所有的顽石都不肯回答。我们就那么坐着,似乎在倾听六百年古堡隐隐的耳语,在诉说一个灰颓的故事。若是深夜在此,查理四世的鬼魂一声咳嗽,整座空城该都有回声。而透过窄巷,仍可窥见那一头的游客来往不绝,恍若隔了一世。四、犹太区那天照例天阴,冷寂无风,进得墓地已经半下午了。叶落殆尽的枯树林中,飘满蚀黄锈赤的墓地上,尽堆着一排排一列列的石碑,都已半陷在土里,或正或斜,或倾侧而欲倒,或入土已深而只见碑顶,或出土而高欲与人齐,或交肩叠背相恃相倚,加以光影或迎或背,碑形或方或三角或繁复对称,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石面的浮雕古拙而苍劲,有些花纹图案本身已恣肆淋漓,再历经风霜雨露天长地久的侵蚀,半由人雕凿半由造化磨炼,终于斑驳陆离完成这满院的雕刻大展,陈列着三百多年的生老病死,一整个民族流浪他乡的惊魂扰梦。五、卡夫卡画中的卡夫卡浓眉大眼,忧郁的眼神满含焦灼,那一对瞳仁正是高高的狱窗,深囚的灵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窥探。黑发蓄成平头,低压在额头上。招风的大耳朵突出于两侧,警醒得似乎在收听什么可疑、可惊的动静。挺直的鼻梁,轮廓刚劲地从眉心削落下来,被丰满而富感性的嘴唇托个正着。布拉格的迷宫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场噩梦,最后这噩梦却回过头来,为这座黄金城加上了桂冠。六、遭窃记七、缘短情长我们去的那夜,也是客满。那些木偶约有半个人高,造型近于漫画,幕后由人拉线操纵,与音乐密切配合,而举手投足,弯腰扭头,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动作在突兀之中别有谐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间。我们提着桥头店中刚买的木偶:隐地和天恩各提着一个小卓别林,戴高帽,挥手杖,蓄黑髭,张着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则是大眼睛翘鼻子的木偶皮诺曹,也是人见人爱。沿着桥尾斜落的石级,我们走下桥去,来到康佩小村,进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馆。店小如舟,掩映着白纱的窗景却精巧如画,菜价只有台北的一半。这一切,加上户内的温暖,对照着河上的凄冽,令我们懒而又赖,像古希腊耽食落拓枣的浪子,流连忘归。尤其是隐地,尽管遭窃,对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问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语气恬淡而隽永:「完全是缘分,」隐地说,「钱包跟我已经多年,到此缘尽,所以分手。至于那张身份证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个自我,潜意识里要永远留在布拉格城。」于是我们随智者过桥,再过六百年的查理大桥。白鸥飞起,回头是岸。一九九四年十二月黄河一掬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个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旷远,似乎再也钩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二○○一年七月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摄影,是一门艺术吗?当然是的。不过这门艺术,是神做一半,人做一半。对莫奈来说,光,就是神。濛鸿之初,神曰,天应有光,光乃生。断霞横空,月影在水,哲人冥思,佳人回眸,都是已有之景,已然之情,也就是说神已做了一半。但是要捕永恒于刹那,擒光影于恰好,还有待把握相机的高手。当奇迹发生,你得在场,你的追光宝盒得在手边,一掏便出,像西部神枪手那样。一条小径沿着悬崖绕到池后,狭险至极。大家轮流危立在径道上,背海面池照起相来。轮到我时,我便跪了下来,把下巴搁在池边。照片冲出来后,只见我的头颅浮在浩渺之上,朋友乍见,一时都愕然不解。二○○三年十二月拜冰之旅一一生何其有幸,蒙海青睐,直到现今。先是中文大学的宿舍,阳台临海,吐露港的水光粼粼,十年都看之不足,依依难舍。幸而再回台湾不是回台北,而是来了高雄,海缘得以不断。中山大学宿舍的阳台,竟也遥接水天,里面是高雄港,而越过旗津,外面烟波浩荡,竟是海峡。我的研究室也有巨幅长窗,可以恣览海景,看一线长弧沿着微微隆起的汪洋水镜,把夕照的火球炙炙接走。二李白早就说过:「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三四太久了,我们早已经失忆。面对这一片汪洋浩渺的深蓝色隐喻,我们的潜意识蠢蠢不安,虽欲潜而不够深,不能像线锤一样直探到海底。鲸群之歌连声呐也未必能听懂。人鱼的传说也许是跨界的试探,可惜潜水艇探的是敌情而非人情。五赫巴德冰河等我们虽然已经好几百年,但我们直到第四天近午才得以觐见。船速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浮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半透明的结晶通体浅蓝色,远望像一杯鸡尾酒,似乎叮当有声。终于满海都漂着冰了,小的不能再称为块,大的几乎可称为丘,或长或尖,或扁或凸,或不规则成奇形怪状。庄重的「无限号」更慢了,显然不愿做破冰船,为冰所破。迎面的冰风挟着细雨,雾气弥漫。甲板上挤满了人,都披上雨衣,拉起套帽,也有人打起了伞。船,极其缓慢地在转头。大家都笑了。好像是回应我们的轻佻,忽然从远处,不,是从莫名的深处,传来沉郁顿挫的闷雷,像要发又发不透彻的警讯,继而有重浊撞击的骚响,下坠不已。六七我们沿湖北行,走近诺吉特溪口,看急湍成瀑,白沫飞溅,嚣嚣注入湖中。那白毛巨兽却似未惊醒,仍斜伏在谷坡上做他的冷梦。两侧的斜坡上密覆蓊蓊郁郁的雨林,与了无动静的冰川对照成趣。下面的湖水冰清石静,对悠久的地质史并不感兴趣:她毕竟生于二十世纪,造化怀中还在做娇娇孙女,只顾着在她的妆镜中寻找云踪。我回头对千刀万剐的冰川再看一眼,心中默祷:「坚持下去吧,坚守你高寒凛冽的冰城冰阵。切莫放水,切莫推波助澜,助长再一次洪水的声势。阿拉斯加大冰箱里,不能少你这一片冰场。」二○○七年四月失帽记长寿的代价,是沧桑。所以在遗物之中竟还保有他常戴的帽子,无异是继承了最重要的遗产。父亲在世,我对他爱得不够,而孺慕耿耿也始终未能充分表达。想必他深心一定感到遗憾,而自他去后,我遗憾更多。幸而还留下这么一顶帽子,未随碑石俱冷,尚有余温,让我戴上,幻觉未尽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终,幻觉依靠这灵媒之介,犹可贯通阴阳,串联两代,一时还不致径将上一个戴帽人完全淡忘。这一份与父共帽的心情,说得高些,是感恩,说得重些,是赎罪。不幸,连最后的这一点凭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寒流来时,风势助威,我站在岁末的风中,倍加畏冷。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二○○九年四月雁山瓯水一二在粗砾横陈的沙滩上待渡片刻,大家颤巍巍地分批上了长竹筏,由渡夫撑着竹篙送到对岸。仰对玉屏峰高傲的轮廓,想必不轻易让人过关,我们不禁深深吐纳,把巉岩峻坡交给有限的肺活量去应付。同来的主人似乎猜到吾意,含蓄地说,上面是有一险处叫「云关」。我们一路攀坡穿洞,早过了山麓的村舍、菜圃、浅溪、枯涧。隔着时稀时密的杉柏与枫林,山颜石貌蚀刻可观,陡峭的山坡甚至绝壁,露出大斧劈、小斧劈的皴法,但山顶却常见黛绿掩蔽,又变成雨点皴法了。有些山颜石纹没有那么刚正平削,皱得又浅又密,就很像传统的披麻皴。除非转弯太急或太陡,脚下的青石板级都平直宽坦,并不难登。南雁荡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七米,不算很高,但峰峦回旋之势,景随步移,变幻多端,仍令人仰瞻俯瞰,一瞥难尽其妙。云关过了是仙姑洞,忽闻铁石交叩,铿铿有声。原来是骡队自天而降,瘦蹄嘚嘚,一共七匹,就在我们身边转弯路过,背篓里全是累累的石块。骡子的眼睛狭长而温驯,我每次见到都会心动,但那天所见的几匹,长颈上的鬃毛全是白色,倒没见过。三终于摸索到别有洞天的奇峰怪岩之间,反衬在尚未暗透的夜色之上,小吴为我们指点四周峰头的暧昧轮廓、巧合形态,说那是情侣相拥,这是犀牛望月,那是双乳倒悬,这是牛背牧童,而势如压顶的危岩则是雄鹰展翅。大家仰窥得颈肩酸痛,恍惚迷离,像是在集体梦游。忽然我直觉,透过杉丛的叶隙,有什么东西在更高更远处,以神秘的灿烂似乎在向我们打暗号,不,亮号。这时整个灵峰园区万籁岑寂,地面的光害几乎零度,只有远处的观音洞狭缝里,欲含欲吐,氤氲着一线微红。但是浩瀚的夜空被四围的近峰远嶂遮去了大半,要观星象只能伸颈仰面,向当顶的天心,而且是树影疏处,去决眦辨认。四次晨又是无憾的响晴天,令人振奋。越过鳞鳞灰瓦的屋顶,巍巍两山的缺口处,一炉火旺旺的红霞托出了金灿灿的日轮,好像雁荡山神在隆重欢迎我们。下得楼去,户外的庭院像笼在一张毛茸茸泛白的巨网里,心知有异。美玲、杨旸、秀红等兴奋地告诉我存和季珊,昨夜下了霜。难怪草叶面上密密麻麻都铺满了冰晶。跟昨夜的繁星一般,这景象我们在台湾,尤其久困在城市,已经多年未见了。五六二○一○年二月西湖怀古正是春分已过,清明待来,柳曳翠烟,桃绽绛霞,令人不由想起袁宏道赞叹的「断桥至苏公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如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二〇一一年八月故国神游李白的词《忆秦娥》,后半阕云:「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赞其后两句,曾说:「寥寥八字,关尽千古登临之口。」此地所谓「登临」,登的是乐游原,临的是汉家陵阙。杜甫七古《乐游园歌》咏当时长安士女春秋佳节登临之盛,前四句是:「乐游古园翠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亟言其地势之高,视域之广。诗末两句则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能够让人「独立苍茫」当然是登临胜地。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知性散文你是挣不脱的夸父飞不起来的伊卡瑞斯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猛虎和蔷薇一九五二年十月书斋·书灾「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那些诗书大半不在腹中,而在架上,架下,墙隅,甚至书桌脚下。我的书斋经常在闹书灾,令我的太太、岳母和擦地板的下女顾而绝望。下女每逢擦地板,总把架后或床底的书一股脑儿堆在我床上。我的岳母甚至几度提议,用秦始皇的方法来解决。有一次,在台风期间,中和乡大闹水灾,夏菁家里数千份《蓝星》随波逐流,待风息水退,乃发现地板上,厨房里,厕所中,狗屋顶,甚至院中的树上,或正或反,举目皆是《蓝星》。如果厦门街也有这么一次水灾,则在我家,水灾过后,必有更严重的书灾。翻开这本红面烫金古色古香的诗集,不料一张叶脉毕呈枯脆欲断的橡树叶子,翩翩地飘落在地上。这是哪一个秋天的幽灵呢?那么多书,那么多束信,那么多叠的手稿!我来过,我爱过,我失去——该是每块墓碑上都适用的墓志铭。而这,也是每位作家整理旧书时必有的感想。谁能把自己的回忆整理清楚呢?然而,十年玩下来了,我仍然不满意自己这书斋。由于太小,书斋之中一直闹着书灾。那些漫山遍野、满坑满谷、汗人而不充栋的洋装书,就像一批批永远取缔不了的流氓一样,没法加以安置。由于是日式,它嫌矮,而且像一朵「背日葵」那样,永远朝北,绝对晒不到太阳。如果中国多了一个阴郁的作家,这间北向的书房应该负责。坐在这扇北向之窗的阴影里,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一只满孕着南方的水果。白昼,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着灰色的音乐。夜间,我似乎听得见爱斯基摩人雪橇滑行之声,而北极星的长髯垂下来,铮铮然,敲响串串的白钟乳。一九六三年四月没有人是一个岛——想起了痖弦的《一九八○年》澳洲并不全是草地,反之,浩阔的内陆尽是沙漠,又干又热,一无可观。我在沙漠的中心爱丽丝泉,曾经住过一夜。那小镇只有一条街,从这头踱到那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树影稀疏的街口,外面只有一条灰白的车路,没向万古的荒沙之中。南北两边的海岸,都在一千公里以外,最近的大都市更远达一千五百公里,真是遁世的僻乡了。只是到了夜里,人籁寂寂,天籁齐歇,像躺在一只坏了的钟里,横听竖听,都没有声音。要不是袋里还有张回程的机票,真难相信我还能生还文明。「没有人是一个岛,自给自足;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整体的一片段。如果一块土被海浪冲走,则欧洲的损失,正如冲走了一角海岬,冲走了你朋友的田庄或是你自己的田庄。不论谁死了,我都受损,因为我和人类息息相关。所以不要派人去问,丧钟为谁而敲。丧钟为你而敲。」一九八○年八月四日凡·高的向日葵所以在我的近作《向日葵》一诗里我说:你是挣不脱的夸父飞不起来的伊卡瑞斯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一九九○年四月自豪与自幸——我的国文启蒙一九九三年一月面目何足较——从杰克逊说到沈周一二三就是这十九世纪末最寂寞的灵魂,沛然充塞于那四十多幅赤露可惊的自画像里。在冷肃孤峻之中隐藏着多少温柔,有时衣冠如绅士,有时清苦如禅师,有时包着残缺的右耳,有时神情失落如白痴,有时咬紧牙关如烈士,但其为寂寞则一。伦勃朗把自己裹在深褐色的神秘之中,只留下一张幻金的老脸像一盏古灯。凡·高为了补偿自己的孤寂,无中生有,把身后的背景鼓动成蓝旋涡一般的光轮。两人都不避现实之丑,而成就了艺术之美,生活的输家变成了生命的赢家。四自画像中的沈周,布衣乌帽、须发尽白,帽底微露着两鬓如霜。清癯的脸上眼神矍铄,耳鼻俱长,鼻梁直贯,准头饱垂,予人白象祥瑞之感。眼周和颐侧的皱纹轻如涟漪,呼应着袍袖的褶痕。一九九七年七月天方飞毯原来是地图天方飞毯那天我没有买书,却被一张对折的地图所吸引——一张古色斑斓的土耳其地图。土黄的安纳托利亚高原,柔蓝的黑海和地中海,加上和希腊纠缠的群岛,吸住了我逡巡的目光。生平第一次,我用微薄的零用钱买下了第一幅单张的地图,美感的诱惑多于知性的追求。一眼望去,大势明显,细节精确,线条清晰而多功能,字体则有轻有重,有正有斜,色彩则雅致悦目,除白底之外只用粉红、线绿、淡黄等等来区别保护区、国家公园、都市住宅,不像一般粗糙的地图着色那么俗艳刺眼。道路分等尤细,大凡铺了路面而分巷双行的,都在里程标点之间注明距离,以便驾驶人规划行程。可惊的是,三十多年前从美国各地的加油站收集来的那些地图,不知为何,现在竟已所余无几。偶尔找到一张,展开久磨欲破的折痕,还看得见当年远征前夕在地名或街名旁边画的底线,或是出发前记下的里程表所示的里数,只觉时光倒流,像是化石上刻印的一鳞半爪,为遗忘了的什么地质史作见证。世界脸谱绘制世界地图,是用一张纸来描写一只球,用平面几何来探讨立体几何,所以绘的地区愈大,经纬的弧线也就愈弯,正可象征所谓地平线或是水平线其实不平。所谓水平,只是凡人的近视浅见而已。大地图上的经纬,抛物线一般向远方抛去,每次我见到,都会起高极而晕的幻觉,因为那就是水陆母球的体魄,轮廓隐隐。世界的真面貌只有地球仪能表现,所以一切地图不过是变相,实为笔补造化的一种技艺,为了把凡人提升为鹰、为云、为神,让地上平视的在云端俯观。有一次我从巴黎飞回香港,过土耳其上空已近黄昏,驾驶员说下面是伊斯坦布尔。初夏的晴空,两万英尺下有一截微茫的土黄色,延伸着欧陆最后的半岛。惊疑中,我正待决眦寻找黑海或马尔马拉海,暮色在下面已经加深。图穷匕见一九九九年四月粉丝与知音一二二○○六年十月不朽与成名二○○八年九月长未必大,短未必浅二○一○年六月小品文栏杆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论夭亡一九六八年十一月朋友四型一个人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朋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滨孙,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人不能选择父母,但是除了鲁滨孙之外,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对,但是事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人,别人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来按你门铃的人很多,岂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人可以分为下列四型: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接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朋友是自己的镜子。一个人有了这种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出现过低级而无趣的俗物?第二型,高级而无趣。这种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诤友,甚至畏友了。这种朋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美中不足,都缺乏那么一点儿幽默感,活泼不起来。你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没有打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现实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你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有趣的话题愈滚愈大。精力过人的一类,只管自己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极的一类则以逸待劳,难得接你一球两球。无论对手是积极或消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的。这种畏友的遗憾,在于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触面」广不起来。天下之大,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目的,只在讨论「死亡在法国现代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或是「爱斯基摩人对于性生活的态度」。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劳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点。第三型,低级而有趣。这种朋友极富娱乐价值,说笑话,他最黄;说故事,他最像;消息,他最灵通;关系,他最广阔;好去处,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过。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学问,就在不让外行人听出他没有学问。至于内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内行人呢?所以他的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并不怎么露眼。这种人最会说话,餐桌上有了他,一定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美酒还不如听进去的美言那么「沁人心脾」。会议上有了他,再空洞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内容充沛,没有白开。如果说,第二型的朋友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常识,这一型的朋友则恰恰相反,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常识,独缺学问。照说低级的人而有趣味,岂非低级趣味,你竟能与他同乐,岂非也有低级趣味之嫌?不过人性是广阔的,谁能保证自己毫无此种不良的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鲁滨孙,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礼拜五」呢?第四型,低级而无趣。这种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样少,或然率相当之低。这种人当然自有一套价值标准,非但不会承认自己低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级又有趣呢?然则,余不欲与之同乐矣。一九七二年五月沙田山居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日月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任风吹,任鹰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个月了。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疑幻疑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俘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渺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樯桅出去,风帆进来。最是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渡轮,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碧蓝,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节奏撼我的心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阒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渔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不轻易开口的。人在楼上倚栏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罗汉叠罗汉,相看两不厌。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势,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这时,山什么也不说,只是争噪的鸟雀泄漏了他愉悦的心境。等到众鸟栖定,山影茫然,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树间的歌者才歇下,草间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面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当于佛的肚脐,深凹之中别有一番谐趣。山谷是一个爱音乐的村女,最喜欢学舌拟声,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无论是鸟鸣犬吠,或是火车在谷口扬笛路过,她都要学叫一声,落后半拍,应人的尾音。从我的楼上望出去,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其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崦嵫的神话,太阳的葬礼。阳台上,坐看晚景变幻成夜色,似乎很缓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觉霞光烘颊,余曛在树,忽然变生咫尺,眈眈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从你背后袭来。那过程,是一种绝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围的山影,重甸甸阴森森的,令人肃然而恐。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还如佛如僧,蔼然可亲,这时竟收起法相,庞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兽,隐然,有一种潜伏的不安。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和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声从云下传来,从敻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起风的日子,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山色,纤毫悉在镜里。原来对岸的八仙岭下,历历可数,有这许多山村野店,水浒人家。半岛的天气一日数变,风骤然而来,从海口长驱直入,脚下的山谷顿成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咆哮翻腾。蹂躏着罗汉松与芦草,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风是一群透明的猛兽,奔踹而来,呼啸而去。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神往的,却是人为的骚音。从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间,敲轨而来,鸣笛而去的,是九广铁路的客车,货车,猪车。曳着黑烟的飘发,蟠蜿着十三节车厢的修长之躯,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音速飞机所能比拟。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楼去:栏杆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一九七六年二月夜读叔本华「风格正如心灵的面貌,比肉体的面貌更难作假。模仿他人的风格,等于戴上一副假面具。不管那面具有多美,它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很快就会显得索然无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欢迎奇丑无比的真人面貌。学他人的风格,就像是在扮鬼脸。」一九八五年六月凭一张地图海外旅行,最便捷的方式当然是乘飞机,但是机票太贵。机窗外面只见云来雾去,而各国的机场也都大同小异。飞机只是蜻蜓点水,要看一个国家,最好的办法还是乘火车、汽车、单车。不过火车只停大站,而且受制于时间表,单车呢,又怕风雨,而且不堪重载。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开车,只要公路网所及之处,凭一张精确而美丽的地图,凭着旁座读地图的伴侣,我总爱开车去游历。只要神奇的方向盘在手,天涯海角的名胜古迹都可以召来车前。在西欧开车,许多地方不如在美国那么舒服。西欧纬度高,夏季短,汽车大半没有冷气,只能吹风,太阳一出来,车厢里就觉得燠热。公路两旁的休息站很少,加油也不太方便。路牌矮而小,往往是白底黑字,字体细瘦,不像美国的那样横空而起,当顶而过,巨如牌坊。英国公路上两道相交,不像美国那么豪华,大造其四叶苜蓿(clover-leaf)的立体花桥,只用一个圆环来分道,车势就缓多了。长途之上绝少广告牌,固然山水清明,游目无碍,久之却也感到寂寥,好像已经驶出了人间。等到暮色起时,也找不到美式的汽车客栈。一九八五年九月娓娓与喋喋剩下的一种谈话,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声的自言自语,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发现自己内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单独面对自己,唯智者才能与自己为伴。一般人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静默,总需要有一点声音来解救。所以卡莱尔说:「语言属于时间,静默属于永恒。」可惜这妙念也要言诠。一九八六年一月三访伦敦伦敦与巴黎并为狄更斯名著《双城记》里的双城,而且都曾陷给对方,可是隔了一道「荒谬的海峡」,风格却大有差异。巴黎之美在明艳而善变,无论在政治或文艺上都历经革命。伦敦之美却雍容而成熟,自从十七世纪那场革命以来,就不再有大变了,无论欧风美雨如何吹袭,始终保持自己的作风。很难想象埃菲尔铁塔怎能矗立在泰晤士河畔,玻璃的金字塔怎能出现在贝尔格瑞夫广场。宏伟而嵯峨的国会大厦之上,那口重达十三吨半的大笨钟,在金碧辉煌的塔楼顶,仍然每小时向世界朗敲格林威治的光阴。戴着黑绒高帽,绷着猩红制服的羽林军,仍然在宫门前按时换岗。律师在庭上仍然银其假发,黑其长袍。银行的侍者仍然耸其高礼帽,曳其燕尾服。巍巍而过的双层巴士仍然红得那么热闹,施施而来的计程方轩仍然黑得那么稳重。当你在长长的河堤上散步,即连东去的泰晤士河水,也似乎仍在斯宾塞的诗韵里起伏。一九九三年另有离愁别提什么心灵的结晶了,即以形而下观之,当初造纸牺牲了多少美丽的树啊。既然提得起,就不该放下。于是满载而归。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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